樊大堅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在鄖陽府曾經獨闖僬僥人墓,卻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驚恐。
他怕的不是死去的黃二仙,而是活著的胡桂揚,伸手指著他,胳膊不停顫抖,“你、你……”
“聲音就是它發出來的。”胡桂揚的樣子比較狼狽,神情卻沒變化,臉上依然帶笑,“機匣極其敏感,進到肚子裡之後受到觸發,但它裡面的機關已被取走,所以什麼也發射不出來,只能發出聲音。可它為什麼非在夜裡發聲?我也困惑,大概跟玉佩有關。”
樊大堅終於回過神來,擦擦臉,勉強站起身,黑著臉說:“你早猜到肚子裡是這玩意兒?”
“沒有,可我知道在肚子裡發聲的必是異物,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不信’。”胡桂揚笑笑,如果他與別人一樣相信鬼神,哪怕是有一點懷疑,也不敢動屍體一下。
樊大堅掏出汗巾仔細擦拭,一會哼一聲,終於開口道:“可屍體變軟又是怎麼回事?也跟玉佩有關?”
胡桂揚看著手中的紅玉,“這真是古怪的玩意兒,不知道天機船上的傢伙是怎麼造出來的。”他抬起頭,“最重要的問題是機匣怎麼進到黃二仙肚子裡的?生前吞進去的?還是被塞進去的?”
“我不知道,你問菜農吧。”樊大堅悻悻地說,膽氣稍壯,上前幾步,伸手觸碰屍體,越發懊惱,“這回好了,屍體正在變僵,你高興了吧?”
“還行,看到你如此失望,我的確有點高興。”胡桂揚又笑了笑。
“你先擦臉再笑吧。”樊大堅無法掩飾心中的失望,小聲道:“真仙肯定是有的,但是沒有捷徑可走,還是得一點點修行。唉,我怕是沒這個天分……”
胡桂揚將機匣、金丹放在炕沿上,取出巾帕將手、臉擦了一遍,衣服已經沒有擦的必要。
“叫人進來吧,他們可以放心收屍了。”
“放心?看到屍體變成這樣,他們能放心?不被嚇死就算膽大。”樊大堅的膽氣又壯一些,先用薄被將屍體蓋上,然後用下面的席子一卷,只讓頭露出來,看上去比較正常,“待會就說是我施法驅鬼,那一聲響是鬼煙消雲散的聲音。”
“你說得對,這些人大概接受不了真相。”
“大概?肯定接受不了,十有八九會將你當成妖怪。”樊大堅打量胡桂揚,雖然相識已久,還是覺得這個人十分怪異。
胡桂揚收起機匣與玉佩,“又得一枚金丹,算是大有收穫。先找地兒休息吧,明天一早回城。啊,我真有點困了。”
“這裡可沒有舒服的地方給你睡覺。”
“沒事,只要是間屋子就行,總比在山中露宿強。”
樊大堅又哼哼幾聲,多等一會才出去叫人。
剛才的響聲將菜農們嚇得各自逃散,跑回家裡緊閉門戶,連車伕也躲進最近的一家,樊大堅敲了半天門,才叫出人來。
一個人出來,其他人自然跟著出來,樊大堅站在街上向眾人大聲解釋,越說越有感覺,在眾人的追問下,細節逐漸豐富,一出精彩至極的驅鬼場景清晰地呈現出來,引來陣陣驚呼。
保甲也在人群中,上前問道:“真人,什麼時候收屍比較合適?”
“天亮就收屍,什麼都別動,送到棺材裡,直接抬到墳地掩埋,到時我再做一場法事鎮壓,七日之後魂歸幽冥,再不會來人間作祟。先給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有沒有衣服讓我們換一下?”
真人入住,增福增壽保平安,各家爭搶,最後是保甲獲勝,“整條巷子裡我家最舒服,別人家跟地洞沒啥區別,去我家,必須去我家。”
不久之後,胡桂揚躺在炕上,說是“最舒服”,不過是身下多層褥子,身上的被子裡稍多幾兩棉花,門縫裡照樣灌進冷風。
“老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京城?”胡桂揚問。
樊大堅正在用破布條塞門縫,“你家在京城,當然要回來,我只納悶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非得等我們給你送信?”
樊大堅與袁茂想方設法給山裡的胡桂揚送封密信,聲稱京城安全,皇帝無意報復,反而心存感激,胡桂揚因此才敢光明正大地回京。
“你還有別的原因?”樊大堅覺得冷風小了些,上炕躺在另一頭,還好,炕是溫的。
“嗯,因為我受不了山裡的生活。”
樊大堅沉默一會,突然笑了,“你吃過那麼多苦頭,居然受不了山裡的生活?那些山民怎麼活的?小草不也挺水靈?”
“他們生在山裡、長在山裡,我不知道自己生在哪裡,小時候在山裡住過幾天,從十來歲到現在一直住在京城。我以為自己能受得了苦,結果在山中流浪幾個月,就讓我明白,我還真受不到這種苦。”
“你幹嘛要流浪呢?找個村寨住下,就會舒服多了。我不是勸你留在山裡啊,而是說你沒必要用風餐露宿考驗自己。”
“要在山裡生存,就得做好最壞的打算,風餐露宿早晚免不了,我現在受不得,以後更受不得。”
樊大堅又沉默一會,“所以你是受不了苦才回京城?”
“對,但是沒有你和袁茂的信,我也不敢回來。”
“你跟我說這些幹嘛?我正以為你無所不能,卻得知你也有軟肋——吃不得苦。”
“所以,別太相信我。”胡桂揚捲起被子,側身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