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訝道:“回家?回什麼家?”那姑娘曼聲吟道:“朱惠之宮,青蘭之館。班荊池塘,階楓別院……”
郭敖聳然動容。這本是他年少時寫過的一篇賦,賦的內容狀靡摹麗,寫的正是他家。只是這篇賦他從未拿給別人看過,這姑娘怎會知道?
郭敖雙目又射出劍一般的光輝:“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事?”那姑娘笑道:“反正你遲早都會知道,我說給你聽又何妨?——對了,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郭敖慢慢點頭:“想。”
這姑娘實在知道太多的事情,而且每一樣都足以要郭敖的命。
那姑娘笑道:“你既然想知道我的名字,為何不求我告訴你?你總該知道像我這樣的大姑娘,是不應該隨便將名字說給別人聽的。”郭敖微微一笑,緩緩道:“求姑娘將名字告訴我聽。”他已漸漸摸清了這姑娘的脾氣。
女人,就應該在恰當的時候讓著她們。也只在恰當的時候就夠了,讓多了反而更加麻煩。
現在正是最恰當的時候,郭敖知道這姑娘已經願將名字說出,只是還想討點嘴上的便宜而已。果然那姑娘聞聲笑道:“既然你求我將名字告訴你,而且又求得這麼可憐,我就只好當發善心,告訴你了吧。我叫邊青衡,你聽過麼?”郭敖沉吟著。這名字他竟然有一絲熟悉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他極力回想,卻一點都想不起來。所以他搖了搖頭。
邊青衡顯然很失望,她“哦”了一聲,隨即笑道:“沒關係,以後你就會常常聽到的。我們走吧。”郭敖道:“去哪裡?”邊青衡笑道:“你這人記性真是差勁得很。不是說好了回家麼?
郭敖沉默了。
家?對於漂泊江湖的浪來說,家,是個多麼誘人的字眼,但,家又是個多麼心酸的字眼——浪沒有家。在江湖的夜雨,在天涯的風塵裡,每個浪都想有個家,但在暮春的馬匹上,在喋血的刀鋒尖,每個浪都不想有家。或者說他們不敢有家。然而不論什麼浪,也不論他們想還是不想,他們都有個家。家裡有白髮滿鬢的老父母,有兄弟姐妹,甚至還有妻兒女。
郭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江湖上少有人知他的家在哪裡。自然他也很少提起。很少的意思,就是說他只跟李清愁提起過,此外再無別人。但這個叫做邊青衡的姑娘顯然知道,而且非常瞭解。本來郭敖會覺得奇怪,但現在他也不準備奇怪下去了。這姑娘知道得太多,而且你越問,她越不說。等你不問的時候,她反而一條一條都說了出來。這豈非也要命得緊?
邊青衡的手掌輕輕撫在上官紅的脖頸上。上官紅面色蒼白,神情憔悴。無論誰都看得出來,邊青衡絕不是個狠不下心來的人,尤其是對女。所以郭敖很快回答道:“我答應你就是。你先將她放下。”邊青衡搖頭道:“我若將她放下,郭大俠的心劍就該放出了。”郭敖皺眉道:“那你想怎樣?”邊青衡道:“除非郭大俠可以自己點幾個穴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郭敖默然。他緩緩抬起左手,在右肋下點了幾下,將勁氣閉住。
邊青衡鬆了口氣,道:“郭大俠真是個重義氣的人,對這小小孩童也這麼負責。”郭敖神色不動,道:“走罷!”邊青衡道:“但我也該拿出點誠意來才是。”她從懷掏出一顆碧綠的丸藥,喂到上官紅嘴。那丸藥入口即化,上官紅毫不費力就將它吞了下去。
郭敖聳然動容:“李清愁的碧心丹?”邊青衡眨著眼睛,道:“什麼李清愁的碧心丹?在哪裡?”郭敖道:“你餵給上官紅吃的,不是碧心丹麼?”邊青衡笑道:“是碧心丹不錯,但不是‘李清愁’的碧心丹,而是‘邊青衡’的碧心丹,你一定要分清楚了。”
郭敖又不說話了。邊青衡卻道:“走罷!”一聲呼哨,林緩緩行出一輛大車來。郭敖的眉頭皺了皺。邊青衡笑道:“你看我多體貼,知道你點了穴、她生了病,都不適合步行,所以特別備了馬車給你們。”
郭敖一言不發,抱著上官紅躍到車上。邊青衡卻站在當地一動不動。郭敖皺眉道:“你怎麼不走了?”邊青衡叉著腰,大聲道:“你倒好,大模大樣就坐下了,難道要讓姑娘我給你趕車麼?你還是不是男人?”
郭敖看著懷的上官紅一眼,從車上下來,坐到了馬伕的位置上。
邊青衡得意地躍進車廂,耳聽她對上官紅道:“好妹妹,你放心休息好了。他就算是個男人,也是個笨男人。”郭敖苦笑著一鞭揮出,馬蹄得得,在山路上行開。
他行事素尚光明磊落,方才一指點出,當真已將自身的血脈封住。只是他料不到邊青衡竟然不上前檢視,竟似完全相信他一般。但這豈非更給他加了一道枷鎖,讓他不能逃走。
郭敖的御車技術極好,馬車在顛簸的山路上行走,竟然很是平穩,走得也並不慢。太陽漸漸西沉。沿著邊青衡的指點,馬車前行,路越來越窄,也越來越難行。
路邊上閃出一座小小的茅草店來。搖動的酒幌已被風塵洗刷得破敗非常。邊青衡用素手掀開車簾:“時辰晚了,我們就在這裡歇息吧!”
酒店雖小,倒也乾淨。黃昏時分,店沒有幾個人,除了老闆、夥計外,就幾位農人湊了份,一起喝著最低廉的濁酒。
臨窗的位上坐了位落拓的江湖客。他似已醉了,伏在桌上,看去更加落拓。他的桌上只擺了一壺酒,連碟小菜都沒有。郭敖只希望自己老了的時候,不要像他這般寥落才好。
邊青衡選了張新點的桌,叫老闆拿水沖刷過了,方才坐下,隨便點了幾個小菜,郭敖叫了一壺酒。
飯菜上來了,倒也不是很粗劣。邊青衡卻嘆著氣,吃一口道一句:“不好!”郭敖也不理他。跟上官紅拿菜湯淘了飯,就準備飽吃。邊青衡“啪”地將筷摔在桌上,大聲道:“這樣的飯菜你們也吃得下?”郭敖冷冷道:“吃不下也得吃,你有更好的麼?”邊青衡道:“這也叫飯菜?這……這隻能叫豬食!”郭敖道:“豬食又怎樣,你連豬食都不會做。”
邊青衡胸口起伏,臉上又開始冒出青氣,大聲道:“誰說我不會做菜?我這就做給你看!”她竟真的衝進了廚房。上官紅偷偷笑了起來:“郭叔叔,這姑娘好像真的看上你了。”郭敖道:“有好的飯菜吃,總是件好事。”上官紅道:“郭叔叔怎麼知道她做的飯菜一定好吃?”郭敖道:“若是不好吃,她也不會搶著去做了!”
廚房裡一陣嘩啦啦地亂響,飯菜還不知好吃不好吃,這小店已經被搞得天翻地覆的了。酒店老闆苦著臉站在一邊,廚房裡每響一聲,他的臉上便是一陣哆嗦。但他也看得出這臉上時常會有青氣的姑娘很不好惹,所以只能敢怒不敢言。
郭敖笑道:“你不用擔心,總會有人付賬的!”那老闆趕緊笑道:“小店裡的傢伙雖然平常,但在小人看來,卻珍貴無比。這些傢伙跟了我幾十年了,倒真不忍心眼看著它們毀壞。”
突聽一聲輕笑:“做好了!”邊青衡託著一隻大木盤,笑盈盈地走了出來。木盤上是四隻小碟,兩葷兩素,份量並不多。邊青衡顯然也知道樂不可極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