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微捧起酒罈,鮮醴的汁液再次傾下,又為崇軒滿滿倒了一杯。幾位長老瞪著面前的杯,卻一人都不喝。不知他們是因為年紀太老了,已不能再消受這女兒之酒了呢,還是因為他們為崇軒年輕綻露的鋒芒所攝,徒自感慨,卻有些夕陽西下的遲暮淒涼,已喝不下去這樽美酒了。
面對著鋒芒畢露的年輕人,老人們總有些感慨的。越是感慨,便越是喜歡靜靜地回憶年輕時的光景,卻不料就在這回憶,卻連最後一點豪氣也消磨了。只有在陽光的映照下,才能覺出螢火的慘淡,這又是永恆不變的道理。在這無人衝破的黑夜,五位長老就如峨冠博帶堆成的墳墓,死氣沉沉地壯美。
崇軒緩緩將酒杯托起,慢慢旋轉著,讓掌心的溫度將那酒杯溫暖,於是女兒紅長久窖藏的芬芳便被體氣蒸出,栩栩然飄入他的嗅覺。崇軒微閉了眼睛,讓這潮溼的意味將自己的神覺漸漸沁滿,然後絲絲纏繞著包圍起來。他寧願讓自己片刻沉醉在遊離的觸覺,不再理會這大地上紛擾的一切。酒氣如龍所駕的羲和之車,轟轟然將海外的仙山蜃樓馱了過來,蔚然而成為秋神憩嬉的海之殿堂。他就卓然獨立在這一切的間,接受最純淨的光芒的滌洗。他緩緩吐出一串字:“上官紅已去了麼?”
寧微立即收起臉上的媚笑,肅然答道:“已去了,想必現在已入了少林寺!”
崇軒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一口將杯之酒喝乾!
沖天的大火併沒有那麼容易止息,儘管少林寺千餘和尚盡皆戮力搶救,卻哪裡能夠迴天。那些僧人們深知藏經閣對少林寺的重要性,盡皆出盡了力氣擔水救火。但少林寺沒有水井,日常飲用之水都是從二里外的山澗處擔來。這時惶急之下,這二里路猶如海天遙隔,正應了那句老話:遠水解不了近渴。一般僧人還在急急忙忙地將一桶一桶水辛辛苦苦地運了過來,那完全由木頭建築起來的藏經閣,卻轟然一聲,猶如火山崩倒一般,從天砸了下來!
正忙著救火的僧人們立時亂成一團。藏經閣碩大無比,這時燒得透了,倒坍下來,周圍幾百丈內,全都是灰火亂舞。救火的僧人們圍得正緊,被這燒得熊熊的木柱們壓下,登時幾十人便受了重傷。立時救火時候的呼喝吆叫變成了拼力掙扎的呲痛罵苦的聲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禱告聲響成一片。
古時講究佛門三寶,分別是佛、法、僧,這僧也列為一寶,恐怕很大的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平時端端正正地坐著,穿得光鮮明亮,以抑揚頓挫的聲音大唱難懂但好聽的佛經的緣故。高僧們都講究做佛事的時候聲音宏亮,有棒喝、獅吼之功用,可以振聾發聵,多渡一些有緣人,因此少林寺的和尚們在根深蒂固地崇敬如來之外,便都日日年年地練就了一幅好嗓,俾以賑世拔苦之用。此時一齊謳歌四諦的第一諦,那真有響遏行雲、振聲金玉之功用,駐雨驚鶴、嘯虎啼猿之威能,令人不禁慨嘆少林寺果然是天下第一禪院,對於人間的疾苦、佛法的奧義,理解得就是格外地透徹。
那四位黑衣老僧呆呆地看著轟然倒地的藏經閣,堆滿了老皮的臉龐為這搖曳的火光所映照,一明一暗的,盡是斑駁的影。少林寺的榮寵就如這藏經閣一般,也隨著一場大火轟然倒地了,這是他們所不能想象的。千秋的光榮讓他們實在不能想象這是真的,他們枯槁的心靈,一時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但他們必須要接受。這一夜之間,天縱奇才的十方大師死了,舉為本寺根本的藏經閣燒了,彷彿上天已厭倦了少林寺無休無止的梵唱,揮了揮手,就讓這一切都化為烏有。為首的黑衣老僧禁不住握起拳頭,他枯瘦的指節發白,突起,因盛怒而激盪的真氣帶動得他的衣衫一齊搖晃起來。他一字一字道:“天、羅、教!”猛地一掌,擊在身前的土地上。大蓬灰黃的塵土被他一掌攪起,向著坍塌的火光壓了下去。掌力捲起周圍的空氣,發出一連串嘯惡的銳音。
十度禪師、十宏禪師苦著臉走了過來,稽首道:“師叔,今日少林寺受此奇恥大辱,請師叔為我們作主。”
那老僧緩緩將手掌收回來,道:“千餘年來本寺被推為江湖正道的領袖,但我們出家人,物慾兩寡,江湖上的事情,管得就少了。近幾十年更是潛心佛法,荒廢了武功的修習,現在竟然被魔教欺上頭來了!今日之仇不報,少林寺怎生再在江湖上立足?”
他眼厲芒閃爍,枯瘦矮小的身漸漸散發出一陣刀鋒般的殺氣,十度禪師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悄悄低下了頭,躲開黑衣老僧凌厲的目光:“就請師叔主持公道。”
那老僧點了點頭。突地目光寒光一閃,冷冰冰地向戒律院的方向看去,他的聲音也同樣的冷:“是何方高人駕臨敝寺?下來!”
隨著他一聲話語,四位黑衣老僧的袍袖同時揮出,一股冷飆卷地而出,向著戒律院的高牆狂溢而去。這四位老僧是少林寺碩果僅存的“苦”字輩的禪師,素來極受敬仰,萬萬料想不到到了晚年,竟會看到他們素來引以為榮的少林寺,差點給別人燒成了白地!這股怨氣積於胸,當真難受之極。此時發現寺又來了不速之客,哪裡還肯容情?一舉手便是凌厲的殺招。
四人的勁氣攀卷翻湧,不住增生壯大,宛如龍神行雨,越轉越大,待到了高牆之側,已經帶起一陣轟轟發發的巨聲,飛騰而去!耳聽高牆那側一人發出聲短促的驚呼,就此再也沒有了聲息。
為首老僧冷笑道:“宵小之輩,也來窺探!”他四人合手之力何等強橫,這江湖雖大,雖然歷來藏龍臥虎,但也絕無人能夠接他們聯手一擊。那隔牆之人,必定是死得再也不能死了!
就聽牆外一個清脆的童音介面道:“大欺小,不要臉……”就見紅影一閃,一個矮小的身形站在了牆上,在高牆上伸出雙臂,搖搖擺擺,宛如頑童在走索一般。
在火光映照下,竟然是個十一二歲的孩。那孩粉嘟嘟的,頭上紮了兩個辮,辮梢用一條紅色的綢帶扎住了,一搖一晃的,看去很是可愛。他臉上笑嘻嘻,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的,盡是頑皮之態。一襲大紅的錦袍將他全身罩住,那錦袍十分寬大,穿在他身上顯得極為臃腫,更襯得他就如紅孩兒一般,讓人心生愛惜,幾乎就要伸出手去,拍一拍他的頭,溫柔地告訴他這是武林爭殺之場,讓他快快回家去,免得父母掛念。
老僧瞳孔收縮,雙目炯炯,盯在這紅孩兒的身上。十宏大師暗暗詫異,歪著頭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這小孩為什麼會讓師叔如此重視。為首老僧森然道:“貴客臨門,老僧不克遠迎,當真是怠慢了。”
那紅孩兒笑道:“你不用客氣。”他踮著腳,在高牆上走了幾步,道:“這裡很熱鬧,很好玩,我過來玩玩。”
那老僧盯著他,目光隨著他的身形遊走,緩緩應道:“少林寺好玩的地方甚多,我派人帶你去好不好?”
那紅孩兒拍手笑道:“很好啊!你要是途溜了,不帶我去,我可不依的!”他腳步一抬,就要從那高牆上下來。為首老僧緊盯著他,希圖從他的身法看出他的門派、修為來。
就見紅影一閃,那紅孩兒已經落到了老僧的身邊,拉著他的衣袖,揚起紅通通的小臉,笑道:“你們寺有沒有獅?有沒有大象?嗯,若沒有的話有幾具乾屍也好,我最喜歡玩那東西。”他不住地問著,那老僧的臉色卻越發的沉了。方才紅影一閃,那孩的身法也並不怎麼迅捷,但他的眼卻盡是那片火紅如活的影,宛如罩上了一層極其詭異的迷霧!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不由得老僧不由身形一震!
那紅孩兒笑道:“怎麼,你忽然不想去了麼?媽媽告訴我,小孩說謊會長尾巴的!”
也不等老僧回答,那紅孩兒又接著道:“你不喜歡看乾屍麼?乾屍最好玩了,呲牙咧嘴的,可是偏偏連動都動不了。”那老僧哼了一聲,似乎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十宏在一旁趕忙答道:“少林寺裡有獅,有白象,卻沒有乾屍。”
那紅孩兒眨著眼睛,道:“一定有的!上次我去班巴逖布寺,他們就有乾屍。他們的寺比少林寺小多了,但是乾屍很多,你們也一定有的,只是不肯給我看。”
十宏被他纏得沒法,道:“我們寺乾屍倒沒有,但是有很多木雕,都是呲牙咧嘴的,我以後再帶你去,好不好?”
那老僧突然他抬了抬手,道:“十宏……”他本要吩咐十宏不必再說,只用將這纏人的孩帶走,但卻突然發覺了一件很怪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