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嗎?如果剛才你肯加入歌庭的話,一百年過後,那個書齋就是你的了。”
“那個書齋”就是指歌庭齋。
這句話,在王崎耳朵邊炸響。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您是不是……說了什麼?”
這句話就等於說“歌庭派已經決定了,你就是我們學派的下一代領導人”——很有一種欽定的感覺。
何外爾搖搖頭:“你就是最好的選擇啊……”
王崎指了指何外爾:“您是……連宗,而我是離宗……”
“你剛才不是還說離宗連宗只不過是兩種路線兩種思路嗎?”何外爾搖頭:“其實,對我來說,老師始終是老師,歌庭始終是歌庭。我雖因為理念而與同門有的分歧,但是在內心之中,我始終都是歌庭派的弟子。”
與後來才加入歌庭派的馮落衣不同。馮落衣是單純因為理念的接近而加入歌庭派,理念出現分歧的時候,就自然與歌庭派漸行漸遠。但是,何外爾是算主的嫡傳弟子,他一開始就是在歌庭派求道,在歌庭派成長。
他不曾離開過歌庭派。就算他是連宗,算主也最終選擇了他而不是艾若澈繼承自己的位置。
“你知道嘛?我年幼之時,好讀書,好談玄……這也沒什麼好覺得丟人的。因為當時,我就看完了凡間能夠收集到的所有古老算經,然後一一解出來。當時我是以為,自己已經求盡了算學。”何外爾低聲道:“直到我巧遇了遊戲紅塵的老師……當時柯蘭蔭前輩還在,他剛剛執掌歌庭不久,正在研究幾何……他顛覆了我對幾何的看法。”
“因為一面之緣的關係,他就送我一本《數論精義》——那就是我第一次讀今法的算經。其實老師當時也沒有指望我讀懂,因為那一般是結丹期修士才會涉及的領域,想讀完,學識得有元神期的水準。而當年的我,只是一個凡間的秀才,又怎麼讀得懂?”
“可是,我偏偏就讀懂了。踏入仙路了,破通天了。當年,萬法門的人對我驚為天人,簇擁著我來到當時還是門主的老師面前。就是因為那一面之緣,我成為了老師的弟子。”
“再然後……”
說道“再然後”的時候,他深深嘆息。
“老師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歌庭派之前也有威壓當世的絕世天才,算王高嗣和曲面天魔黎曼就是。但是,這兩位前輩缺乏為人師表的能力,沒有真正將歌庭派壯大。但是,老師他不一樣。他天性熱誠,渴求與其他算家的交流,渴求少年的成長。坐而論道就是他最喜歡的事情。”
“因為他太過強大,所以人的思想都在向他靠攏,老師也不知不覺當中排除了許多與自身不同的觀念。但是,這在當時沒有什麼不好。”
何外爾沉沉一嘆:“活了幾百年,也就那幾十年是稱得上‘最快活’。對我來說,歌庭就是那樣的地方。”
“但是現在……”他指著西方的天際。大地的曲率已經大於可見光的折射角,一絲晚霞都看不見了:“歌庭派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快要兩年了。兩年,我無時無刻不想著歌庭派能夠恢復昔日的榮光。或許我做不到老師那種佔據萬法門半壁江山的輝煌程度,但是……我可以試著維持它不繼續跌落。”
“但是……算君在啊。”
——算君在啊。
多麼沉重的一句話。
王崎點點頭。這種壓力,他感同身受。
算君龐家萊,就是這樣能夠碾壓天才的天才。
“我已經不是當年精進勇猛的我了。知見障應該已經漸漸出現了吧。可是對於存有知見障的本人來說,知見障偏偏是不可知的。”何外爾搖頭:“我是比不過算君的。”
“前輩倒不必如此悲觀。不是同等級天才,一般是贏不了算君的。”王崎道。
“不必說這些安慰的話——而且你這也算補償安慰。”何外爾哭笑不得,道:“有些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雖然老師是與馮先生平輩論交,而我是老師的學生,可是……王崎,你看得出來嗎?我比你的老師大上一百多歲,入門也更早……或許我已經過了擁有才情的年紀了。”
王崎默然無語。
他知曉這一段歷史在地球上的演繹。
赫爾曼·外爾是哥廷根學派最後的掌門人。在希特勒開始排斥猶太人之後,他依舊留在德國的哥廷根,接任哥廷根數學研究所所長的位置,每天上班,打報告,甚至還發動收集簽名,懇請當局容忍一些有猶太血統的學者。他希望守住哥廷根的榮光。
按照赫爾曼·外爾的性格,或許這位大數學家也會踏入海森堡的道路。但是,他與海森堡有一點不同——他的妻子有二分之一的猶太血統。最後,在一次去瑞典度假的旅途當中,赫爾曼·外爾選擇了前往美國。
在美國,他與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庫爾特·哥德爾、馮·諾依曼。等人一同在普林斯頓大學任職。赫爾曼·外爾也在普林斯頓度過了自己的晚年。但是,他在往後的日子裡一直在懷念哥廷根的日子,懷念希爾伯特、懷念逝去的同門。
在這一段歷史上,何外爾渴求什麼,也不難猜測。
片刻之後,何外爾站起身:“見笑了。不過王崎,我剛才的邀約依舊有效。只要你願意,你隨時可以成為歌庭派的一份子。歌庭齋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想了想,他又拍了拍王崎的肩膀:“你的思路,我真的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