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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們三人沿竹林小徑,不知不覺走到了華嚴寺的大門口。韓丁知道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他先和王主任握手告別,然後轉向羅晶晶,說了安慰和勸她節哀的話,說完便以一種很男人的果斷,扭頭跨出廟門。可這時,他沒想到,羅晶晶突然開口叫住了他。

“韓律師……”

韓丁站住了,他站在寺廟門口的陽光下,回頭與羅晶晶目光相接,羅晶晶問道:

“下次你會來嗎?”

韓丁衝她笑了一笑,反問道:“你希望我來嗎?”

羅晶晶說:“希望。”

韓丁說:“那我爭取來。”

從華嚴寺回城的路上,韓丁心裡反覆咀嚼著他和羅晶晶最後的這兩句對話。這兩句話聽上去彷彿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的一個私下的約定,一份私人的邀請和朋友的承諾。在羅晶晶孩子般的語氣中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依賴和信任,令人激動。韓丁興沖沖地回到城裡,先去醫院向老林告別。老林的肺炎還未全消,還躺在床上吊瓶子。他在床邊向老林簡短地彙報了與王主任和羅晶晶見面的情形,老林對他回去向所裡如何彙報又做了些囑咐。要不是老林的女朋友不讓老林多說話,老林嘮嘮叨叨幾乎要誤了韓丁的飛機。

韓丁還得回賓館取行李呢。

韓丁離開平嶺回到北京以後的事情,就過程而言,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他把平嶺之行、羅保春的猝死、製藥廠的內亂及羅晶晶的委託,一一做了彙報。所裡的頭頭經過一通研究和討論,最後決定接下這個想必有點油水,而且也比較有利於提高事務所知名度的案子。於是,在韓丁回京述職的第三天,他又陪同所裡另一位合夥人級的資深律師老錢,一行二人再度來到平嶺。到機場來接他們的仍然是那位老成持重的王主任,仍然是那輛半新不舊的賓士車。不同的是,從機場到市區的沿途大概剛剛進行過治理整頓,變得乾淨整潔起來,而那輛賓士車裡卻顯得又髒又亂,與上次來時的樣子截然不同。車子的衛生彷彿是製藥廠現狀的一個縮影,讓人明顯覺出一些敗象來。礙著司機的面,王主任和韓丁只是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並不多言。

他們到達平嶺的當天晚上,在他們下榻的旅館房間裡,羅晶晶在中亞律師事務所為她準備好的委託書上籤上了名字。在這一天之後的若干天裡,她又在其他許多需要她簽名的檔案上籤上了名字。這些檔案對保春製藥有限公司來說,都是重大的決定,具有重要的意義。根據這些檔案的授權,一家有資質的會計師事務所開始進駐製藥廠,著手核實賬目和清查財產;一家有經驗的資產經營公司也派出一個精幹的班子對製藥廠進行了託管。羅晶晶還根據律師和託管班子的建議,簽字免掉了原來的廠長和總會計師,免掉了只有她才有權免掉的其他高層管理幹部。那些天老林的病基本上好了,便也參加進了老錢和韓丁他們的工作。老林、老錢和託管公司認為應該免誰,應該採取什麼措施,就擬出一份決定,交給羅晶晶簽字。羅晶晶已不再參加模特演出,整天躲在家裡閉門不出。羅保春在黃鶴湖風景區租住的別墅已經被羅晶晶退掉,她就一個人住在城區她家原來的小院裡,沒有親戚,沒有朋友,這樣孤獨的生活對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來說,看上去很可憐的。那些天韓丁和她又見過幾面,都是送檔案去她家讓她簽字時見的。她家屋裡屋外都亂糟糟的,像很久無人打理的樣子,羅晶晶本人也是病懨懨的,少言寡語,衣冠不整。韓丁看她似讀未讀地瀏覽檔案,看她簽字,也不多說什麼。突遇喪父之痛又遭男友拋棄,這樣的低潮大概只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才能度過,之前任何勸慰和開導都無濟於事。

韓丁在這個案子的工作中,是個一僕二主的苦力的角色。抄抄寫寫,跑跑顛顛,大量事務性的工作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每天讓老林、老錢支使得四腳朝天,疲勞和瑣碎使他對工作的感覺變得寡然無味起來,唯一一件讓他感到刺激的事,就是羅晶晶的一次主動的求助。那天晚上羅晶晶被喝醉了酒的大雄帶著一幫浙江籍的民工堵在家裡索要四萍的賠償錢,嚇得直哭,打電話到韓丁的旅館,那時老林老錢都在和銀行談製藥廠的債務沒有回來,韓丁只能大義凜然隻身前往。這場英雄救美的歷險來得非常突然,很讓韓丁有一種受命於危難之時的英勇壯烈,但結束得卻過於潦草,潦草得日後想來竟像一場鬧劇。韓丁趕到羅晶晶家時大雄們的酒勁已經過去,鬧得沒趣正要離開,韓丁向他們亮了自己的律師身份,奉勸他們不要以身試法。雖然他的義正詞嚴招來那幫民工的一陣鬨笑,但他們笑過之後居然被大雄招呼著,扔下幾句空洞的威脅和下流的髒話休戰而去。他們一走,羅家的小院便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韓丁和羅晶晶兩個人相顧無言。這個兩人獨處的機會是韓丁意想不到的,他甚至還被羅晶晶邀請在她家那間凌亂的客廳裡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飲料,然後他反過來邀請羅晶晶跟他到他們住的旅館去。一個女孩子住在這樣獨立的小院裡太不安全了,說不定大雄那幫人什麼時候一高興又殺回來搗亂,男人喝多了酒保不準會幹出什麼荒唐的事來。就算他們不來,製藥廠這些天改朝換代,不知多少人懷恨在心,找羅晶晶報復一下也未可知,所以,還是躲一躲為好,比較安全。羅晶晶被韓丁這麼一說,居然真的默默地跟上他棄家而走。兩人坐上一輛計程車,就到韓丁他們的旅館來了。

那天晚上韓丁擠到老林的房裡去住,把他住的那間小屋讓給了羅晶晶。在向羅晶晶說晚安的時候他看出這女孩對他有了好感,感激中含了些親切,親切裡藏了點羞澀。她說:“再見韓丁!”她叫了他的名字。韓丁也不再稱其為羅小姐,也直呼其名:“好好睡吧羅晶晶,咱們明天見。”韓丁覺得,兩人道別時的神情都有點依依不捨。韓丁原以為,如果羅晶晶真的對他有好感了,也許會把這間旅館當做一個避難所,就勢住下去。可惜不知為什麼,羅晶晶並沒有這樣做,她在第二天早飯之後就搬走了,搬到她的一個同學家去了。但她把地址告訴了韓丁,囑咐韓丁別告訴別人。

除了這件事使他和羅晶晶之間的關係有了一點暫時還看不清意義的進展外,在他們替羅晶晶捍衛權利的戰役過程中,就幾乎再也沒有發生過其他激動人心的事情。整個戰役的進展倒比韓丁原來的預想更加容易和迅速,那個戴眼鏡的廠長被免職後拿走了應當支付給他的工資,從此再未露面。總會計師不辭自別,自己打了辭職報告。比較麻煩的是那些普通職工,因為廠裡拖欠了他們兩個月的工資,所以,幾乎鬧到去市**靜坐示威的地步。羅保春在世時在廠裡多少有些威望,過去欠發幾天工資的事也是有的,工人們也沒鬧過什麼事。羅保春一死,職工們的心理承受力發生了變化,要求廠裡立即兌現欠付的工資,廠裡不能兌現,便群情激憤,上市人大、上市**、上電視臺去鬧事,把事情鬧得很大。大雄那幫民工也湊熱鬧算上一份,還是爭四萍賠償的事。整個保春製藥廠很快癱瘓下來,資產託管公司派的那幾個人根本號令不靈,唯一能做的工作是僱了一幫保安把廠子保護起來。保春製藥廠是市裡多年的納稅模範、明星企業,因此,這場勞資糾紛市裡的頭頭也很重視,市長和市委書記都有批示,批了些什麼老林、老錢似有耳聞,韓丁不得而知。

在職工們四處串聯,團結一致,準備掀起新一輪更大的請願浪潮時,彷彿是“咣”的一聲,由羅保春之死而引發的整個事件突然塵埃落定,一下子走到了盡頭。一個所有人最初都沒有想到的結局,轟然浮出水面。

那就是:保春製藥有限公司宣告破產。

其實,在羅保春死前,公司的財務就已經週轉不靈了,主要原因就是那個貪大冒進的擴建工程,拖累了全公司的現金週轉。公司的積累全都投進去不算,又向銀行舉債三千多萬。羅保春原來的依仗,就是庫裡還存著價值五千多萬元的保春口服液待售,但遠水不解近渴,他不死,一切還能維持;他一死,大家全都沉不住氣地鬧起來。工人要求結清工資,不發錢就罷工不幹;銀行貸款不再延期,要求廠裡按時還貸;廠裡的那些原料供應商也不願再賒欠貨款,紛紛上門逼債要錢,有好幾家供應商已經送了訴狀,把保春公司告上了法庭……保春公司在幾面夾攻之下,無路可走,經老林、老錢、資產管理公司與銀行等債權人再三協商不成,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建議羅晶晶自動破產。把保春製藥有限公司的資產交由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主持拍賣抵債。

本來是挺好的廠房,挺好的裝置,並不過期的存貨,可放在臺子上一拍賣,馬上就不值錢了。羅保春辛苦二十年,號稱身家億萬,但落槌的結果卻令人齒寒:保春製藥有限公司的全部資產最後只拍得五千三百萬元,按規定首先支付拖欠的職工工資和破產安置費,再償還了欠繳的國家稅款,餘下的錢銀行和各家供貨商遠遠不夠分的。羅保春的車子和羅晶晶住的那個小院,產權也都是登記在製藥公司名下的,屬於公司財產,因此,也一併列在拍賣清單中落槌而去。老林、老錢和韓丁他們為拯救保春公司忙活了兩個多月,最終落得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連他們的律師費代理費也都分文無著。他們只能搖頭嘆氣地把整個案件的相關材料該交給法院的交給法院,該還給羅晶晶本人的還給羅晶晶本人,把事情儘快脫手,然後收拾行裝,買了車票,垂頭喪氣地離開平嶺,沒精打采兩手空空自認倒黴地回北京了。

離開平嶺之前,韓丁再沒見到羅晶晶。在他們走的前一天,他陪老林去羅晶晶的同學家找過她一次,退還材料並向她告辭,但她不在。她的那位女同學說她兩天沒有回來了,弄不清去了哪裡。老林就把那些反正也無關緊要的材料留給她的同學託她代為轉交,又留了他們律師事務所的電話號碼,然後就和韓丁一起出來了。

這天晚上,韓丁藉口要給父母買點平嶺特產什麼的,說要上街轉轉,和老林打了聲招呼便離開旅館。他坐了輛計程車,一個人悄悄上羅晶晶的同學家來了。他期望著能在最後的這個晚上,和羅晶晶見上一面。

羅晶晶的同學家就住在城東的工人新村裡。那片建築是六十年代***的產物,當年大概也是一派新氣,如今可都舊得像個貧民窟了,好在屋裡剛剛裝修過,還能聞到一股油漆的味道。羅晶晶的這位最要好的女同學比羅晶晶大,顯得比較成熟,言談話語,舉手投足,都透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潑辣老到,和韓丁說話居然還有幾分大姐的派頭。

“你說什麼?她男朋友?不會!”這位女生搖著頭說,“羅晶晶不會在她男朋友那裡,絕對不會。”

“這麼說,她現在還有男朋友?”韓丁掩飾著失望,問:“你知道她男朋友在哪兒住嗎?”他看那女生沉吟不語,又補充一句,“我們有些材料需要當面交給羅晶晶。”

女生說:“你見過她男朋友嗎?”

韓丁猶豫一下,搖頭。

女生說:“她和她男朋友以前倒是天天在一起的,可她爸爸是不知道的,除了我誰也不知道的。”

韓丁眼睛一暗,心裡不知是一下子被掏空了還是被什麼東西生硬地塞滿了,他情緒黯然地再次問道:“她男朋友住哪兒?”

女生說:“她爸爸出事之前,她男朋友就不辭而別了。羅晶晶差點瘋了。”

韓丁愣愣地,說:“她男朋友為什麼離開她了?”

女生說:“誰知道為什麼?羅晶晶也沒說為什麼。”

韓丁沉默片刻,問:“他們很相愛嗎?”

女生說:“應該是吧。那男孩一走我才知道羅晶晶為他已經死去活來了。”

那女生家裡這時又來了幾個客人,主人忙於應酬去了。韓丁只好起身告辭,他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和他北京家裡的電話號碼,託那位女生務必轉交給羅晶晶,然後怏怏而別。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平嶺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雨,韓丁隨老林、老錢搭乘一列火車離開了被雨水泡得模模糊糊的平嶺。當火車開動時,韓丁想到他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再來這座城市了,這座城市的一切在他的腦海裡立刻變得清晰難忘起來。最難忘的當然就是那個美麗的女孩羅晶晶,她在一個短短的瞬間經歷了許多人一生都不會遭遇的滄桑鉅變,從無憂無慮變成了無依無靠;從家財萬貫變成了無家可歸。她怎麼承受這一切呢?她到哪裡去了呢?她孤獨嗎,難過嗎?她此時正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悄悄地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