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來歲吧,跟你差不多。”
羅晶晶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甚至不想判斷她是聽明白了還是疑問著就掛了電話。結束通話電話以後她發了一陣呆,突然掀了被子跳下床去。這時電話又響了,她沒去接,也許是程瑤又打過來了,她不想接。她非常快地穿衣服,快得有些潦草,她從未這樣潦草胡亂地穿戴過。電話鈴響了一陣,無可奈何地停下來,羅晶晶已經衣冠不整地奪門而出。走出院門的那一瞬間她想哭,但迎面來風讓她的哽咽陡然止住。她跑著出了巷口,站在路邊揮手叫車。
程瑤在青年宮電影院見到龍小羽確實是件碰巧的事。晚上七點半是龍小羽和祝四萍接頭見面的時間。祝四萍是七點四十才到的,她從街的對面走過來,步子邁得四平八穩、不緊不慢。龍小羽看著她,她穿得很單薄,冬天都快過了她還沒有冬天的衣服呢。從傍晚時分就開始颳起的風帶了些街角工地上的沙土,從西往東橫行霸道地張揚著,祝四萍冷得縮頭聳肩,從風塵中由遠而近。
龍小羽那一刻心跳有些緊,他看到祝四萍時的感覺彼此矛盾,說不清是心疼還是畏懼。他的手插在褲兜裡,有一點汗,摸著那張寫了標底的倩碧說明書。他想,應該給四萍買件厚衣服,平嶺的氣候要比紹興冷多了。面對四萍的瑟縮,他自己這一身厚厚的新外套和暖暖的新圍脖讓他有幾分不自在,好像四萍奚落和憤憤不平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他的頭上。好在四萍走近了,表情上沒有一點尖酸的樣子,她甚至還衝龍小***方方地笑了一下,這個笑讓龍小羽的緊張鬆弛下來,這個笑和他在紹興石橋鎮外的烏篷船上第一次見到的笑容是多麼相像。那個主動的、帶著些進攻性的微笑曾讓龍小羽心神動搖。
四萍微微笑著,吸溜著嘴裡的涼氣首先開口:“冷死了冷死了,你什麼時候買的圍脖,快給我戴戴,我的臉都凍僵了。”她一邊說一邊動手摘下龍小羽的羊絨圍脖,三下兩下就把自己腦袋嚴嚴地纏住,只留了一雙忽閃的眼睛和半截通紅的耳朵。然後,嘴巴也不再吸溜了,發聲開始正常起來。
“你早來了?”四萍問。
龍小羽點頭。
四萍又問:“那東西你帶著嗎?”
龍小羽又點頭,他看看左右,左右沒有熟人,在街頭的風中每個低頭過往的路人都是行色匆匆。他想把褲兜裡的那張寫了資料的倩碧說明書掏出來,還沒動作四萍已經依偎貼身,一隻手插進他的肘彎,挽住了他的胳膊。
“哎,你看,”她指著電影院門口立著的一塊手寫的廣告牌,興奮地說,“今天有泰坦尼克的錄影,你帶我看!”
龍小羽也看那廣告,卻說:“泰坦尼克,你不是早看過了嗎?”
四萍說:“我還想看!前年在小紅家看的是盜版碟,一點都不清楚。小紅去電影院都看了三次呢,我才看了一次,還是盜版碟。”
祝四萍拽著龍小羽往售票的視窗走,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既撒嬌又認真:“我最喜歡里奧納多了,我覺得他長得有一點像你,那眉毛,那嘴,和你還蠻有一點像呢。”
四萍把龍小羽拽到售票視窗,伸頭衝售票員吆喝了一聲:“要兩張錄影廳的票。”視窗裡撕了兩張票遞出來,四萍歪頭看看龍小羽,示意他交錢:“兩張一共十六塊錢。這裡連錄影都這麼貴。”
龍小羽掏兜,掏出十塊錢,遞給祝四萍:“你自己看吧,我不看,我還有事呢。”
祝四萍不幹,半嬌半嗔地說:“不行,你多長時間沒陪我啦,現在讓你陪我看一場錄影都不陪啦?不行,今天非讓你看不可。你看看人家裡奧納多怎麼對女孩子的,你也學學人家好不好。”
四萍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龍小羽的褲兜裡,又掏出一把零錢來,從中抽出十塊,其餘塞回龍小羽的褲兜。她買了那兩張錄影廳的票,興高采烈地拉著龍小羽要往電影院裡走。龍小羽擺脫開她的拉扯,嚴肅地說:
“我們不是說好了以後不再見面了嗎?我現在工作很忙,不能再陪你了。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龍小羽從另一個褲兜裡取出那張倩碧說明書,向四萍遞了過去。
四萍半笑著看他,沒接。
龍小羽說:“你到底要不要?”
四萍一笑:“要。”她扯過那張紙片,衝那上面草草寫著的幾個數目字草草地看一眼,略帶輕蔑地說了句:“這個就是呀?”她看上去似乎對那幾個數字有些不屑,而對那張說明書本身卻產生了興趣,翻來倒去地看了半天,滿臉疑惑地問:“這是什麼?”
龍小羽隨口說:“這是一個化妝品的說明書。”
四萍問:“化妝品?你用的?”
龍小羽說:“不是我用的,這是……”
他突然把話剎住了,幸而沒有說下去,但四萍顯然已經從這張說明書上嗅出了脂粉味,冷笑了一聲:“這是女人用的!你不是揹著我拈花惹草去了吧,你怎麼有這東西?”
龍小羽張口結舌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慌不擇言地順口編造:“我當時手邊沒紙,這是從我們同事桌上拿的……”
“女同事吧?”
“啊。”
“你在你們那裡可要老實一點,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懂不懂?”
龍小羽沒有應聲,未置可否。四萍轉臉一笑,把那張說明書收好,又挎住了龍小羽的胳膊,說:“算你最後再陪我看一次錄影,最後一次,總歸行了吧。風這麼大你別讓我在外面凍著了好不好。我早看出來了,你這個人真是沒良心的。”
祝四萍連拉帶拽連哄帶罵地把龍小羽拽進電影院了。在電影院的門口還用買票剩下的錢買了一袋爆米花。這時,電影放映廳一側的小錄影廳裡,壯觀的泰坦尼克號遊輪已在蘇格蘭風笛悠揚的旋律中浪漫起航。龍小羽隨著祝四萍,在黑了燈的錄影廳裡哈著腰找了一對靠前的座位——靠前的座位都空著——坐下來看里奧納多和那位跟他一起贏了船票的窮哥們兒在三等艙裡尋找他們的鋪位。龍小羽對里奧納多毫無興趣,他坐立不安地想著如何能夠早點離開這裡趕到羅家小院去。他滿腦子都是羅晶晶床頭那片橘黃色的燈光,他猜測羅晶晶還在那片凝固不動的燈光下寂寞地等他。他當然不可能猜到,羅晶晶這時已經走進了這間觀眾寥寥的錄影廳。龍小羽怎麼能猜得到呢,他心愛的女孩已經認出了他的背影,已經坐在了他的身後,已經透過蒙矓的淚水,看到四萍狎暱地趴在他的肩頭,在那段已成經典的愛情樂章中,模仿著傑克和露絲的柔情蜜意。這情狀讓羅晶晶的心被一把利刃一下一下地捅,每捅一下她都想尖銳地哭出聲來,但每一次哭喊都被喉嚨口不可名狀的痙攣堵住。她幾次想站起來走出去,但兩腿麻木得不能動,臉也是麻木的,眼淚在眼窩裡漫出來,在麻木的臉上無知無覺地流淌著。整個胸口都麻木了,麻木得甚至讓她無法抽泣。她唯一殘存的知覺讓她意識到龍小羽站起來了,他和那個依偎著他的姑娘說了句什麼就低頭向外走,他路過羅晶晶的身邊,腳步急促。那個姑娘也站起來了,捧著那包吃了一半的爆米花追出去。羅晶晶這時才清醒了,才站起來,尾隨他們走出影院。在影院門口的街邊,她看到龍小羽正和那姑娘說著什麼。羅晶晶認出來了,那女孩不是別人,就是和龍小羽一起敲詐過她的祝四萍。
羅晶晶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她不怕他們看見她。她此時最痛恨的,不是那個祝四萍,而是龍小羽。她至此才明白龍小羽一直在欺騙她,一直在否認他還有這樣一個女人。他居然把她給他買的圍脖,圍在這個女人的頭上了。羅晶晶橫眉怒目,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她故意讓龍小羽看見她,她讓他愣愣地看著她,剎那間不知所措。羅晶晶向街對面走去,街上車來車往她也毫不躲閃,她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她恨死了龍小羽,腦子裡飛快而混亂地想象出各種解氣的方式和他一刀兩斷。可同時,她又盼著他能追過來,她真的盼著他能追過來,她甚至沒想好他要是追過來,她是罵他還是原諒他……結果他真的追過來了。羅晶晶想擦了眼淚,她想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沒能做成,當龍小羽從後面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的懷裡時,她幾乎不能控制地哭起來。她不是為一個男人的背叛而哭,而是為這個男人在她心中完美的幻象突然破碎而哭。她終於看到了龍小羽的另一面,當她意識到她的龍小羽已經不是過去的龍小羽時,當她意識到過去的那個純潔專一的龍小羽、她深愛的那個龍小羽已經永遠不復再有時,她幾乎有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可在接下來的一刻,她支撐在他的懷抱裡,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像過去一樣感到了溫暖,那溫暖的懷抱與過去有什麼不同嗎?那結實的胸膛與過去有什麼不同嗎?她想這只是一個夢吧,她剛剛醒過來吧,龍小羽正扶著她,摟著她,往什麼地方走呢。
她依靠在他有力的臂膀上,走到一輛剛剛停穩的計程車前,龍小羽拉開車門,扶她進去,那感覺和過去完全一樣的,動作和過去也是一樣的,她的心因此而安定下來,呼吸也平靜下來。她看到龍小羽也鑽進了車子,當一切都如夢般飄飄然地演進著,她突然聽到了一聲咬牙切齒的叫喊,這聲尖厲的叫喊把現實的殘酷重新撞進她的意識,把她幾乎麻醉的神經再次刺得很痛很痛。
“龍小羽,你上哪裡去?你他媽什麼女人都敢要!”
車子已經開動起來,羅晶晶轉過頭,她從後車窗骯髒汙濁的玻璃上,看到圍了那條圍脖的祝四萍站在對面的街邊,向他們這輛汽車發出氣急敗壞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