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小羽停頓了聲音,但韓丁知道他並不是在想,他知道他早有結論。
龍小羽開了口,說:“不餓的時候,愛情重要。”
韓丁問:“這話你對羅晶晶說過嗎?在你們相愛的時候,在你們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可以為對方犧牲一切甚至犧牲生命的時候,你對她說過嗎?”
龍小羽搖頭:“沒有。對一個從沒捱過餓的人說這些,她會生氣的。人可以為愛情獻出生命,但沒法抵抗飢餓。”
“你是說,你是一個捱過餓的人,對嗎?”韓丁問。
“對。”龍小羽點頭,“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爸他們找不到演出,那一段我老是吃不飽。長時間吃不飽的感覺真是難受極了,它能讓你每天不想別的,什麼都不想,每分每秒,只想能到哪兒弄點吃的。我爸去世以後,我退了學,沒有工作,就算早上起來能吃上一碗大米飯,中午飯就又不知道去哪裡吃了。我到平嶺以後也有很長時間沒找到工作,錢花光後就只有去找大雄,大雄能養著四萍,但不可能養我,所以,他讓我帶著四萍到路邊去敲詐那些過路的汽車,我就去了。也許是緣分吧,也許是上帝不讓我作惡太多,所以,我碰上的第一輛汽車,就是羅晶晶的……”
龍小羽的這些話在韓丁的心裡留下了一層別樣的滋味,這也許是因為龍小羽原本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經接近於一個完美的愛情至上主義者,一個為愛獻身的情聖。但從龍小羽的這一段人生剖白中,韓丁又看到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具有典型生物本能的龍小羽。這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就像在觸控到一樣東西時,又突然發現它並不如虛幻時那麼完美,就是這樣的感覺。
也許龍小羽的話確實是一個真理,誰也不能更改自己的經歷,誰也不能去掉歷史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記。捱過餓的人和沒捱過餓的人一輩子都會有一種心理上的差別。他們一樣戀愛,一樣工作,一樣社交,一樣生活,看起來可以毫無二致,但是,當一個機會突然出現,當一場災難突然降臨,當一個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橫在面前時,他們的反應會一樣嗎?選擇會一樣嗎?表現會一樣嗎?從小捱餓的和從小飽食終日的,是殊途同歸還是南轅北轍?龍小羽和羅晶晶,會是一樣嗎?
還有祝四萍,會和他們一樣嗎?
當四萍終於知道,龍小羽對她的冷淡和躲閃,並不是因為什麼事業上的需要,而是因為一個女人時;當她終於知道這個女人不是別人,就是製藥公司大老闆的寶貝女兒時;當她繼而認為,龍小羽所得到的一切,並不是靠了他的努力和勤奮,而是靠了這個女人的賜予時,她會怎麼想?她會羨慕還是嫉妒?會悲痛還是憎恨?會失望地離去還是找上門來大吵大鬧?會吵鬧一陣然後一刀兩斷還是全力爭奪不甘失敗,還是懷恨在心設計報復,還是你既不義我也不仁,還是我不成也不讓你們成?也許這些都在龍小羽的意料之中,但祝四萍最終的選擇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祝四萍差不多是在第二天就找到龍小羽的辦公室來了。她在製藥公司還沒下班的時候大搖大擺地走進羅保春的辦公室,把龍小羽嚇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羅保春不在。王主任和公司的人事經理恰巧進來找檔案,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大模大樣走進來野調無腔地衝龍小羽直呼其名,都愣了片刻,幸而龍小羽解釋得快:“啊,主任,這是我的表妹,來給我送東西的。”幸而祝四萍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未發一言。王主任和人事經理都沒有察覺出什麼特別反常之處,他們在羅保春的辦公桌上找到了那份要找的材料之後就走了。王主任只是事後單獨提醒了一下龍小羽:公司有規定的,上班時間親戚朋友都不許往辦公室帶,你是董事長秘書更要以身作則云云。
龍小羽在王主任和人事經理取了檔案出門之後,才發覺自己口唇發麻,四肢厥冷。他慌慌張張拉著四萍,連哄帶勸地把她拉出了辦公室,下了樓,走出了公司大門,他把她帶到了離公司不遠的護城河邊。這裡遠離大路,人跡冷清,通紅的夕陽傾瀉在發亮的河面上,使整個河道像灌滿了熔岩似的,讓人的雙目有被灼痛的感覺。
在這條“熔岩”的岸邊,龍小羽所能預想的每個結果都出現了,四萍先是悲傷的哭泣,表示她將自動從這場愛情旋渦中抽身退出,一個人回紹興老家去,把自由還給龍小羽。但在龍小羽滿懷內疚好言撫慰時她又開始惡語相向,對羅晶晶滿口惡毒的詛咒和仇恨,她撲在龍小羽懷裡又哭又罵,發誓絕不將他拱手讓出。龍小羽不得不用很明確的語言表明自己的態度:“緣分既已到頭不如好說好散,好說好散還能留下彼此的情分。”這是龍小羽第二次正式提出分手,四萍重新哭起來,龍小羽也不再勸她,讓她哭。這次四萍哭得很短,哭聲很快停止,繼而口發毒誓,她對龍小羽說她決定去死,在死之前絕不會讓傷害她的人好過,不信你們就等著瞧吧!我這個人心要狠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四萍忽軟忽硬,半瘋半癲,幾個回合下來就把龍小羽的陣線很輕易地搞垮了,他開始哀求祝四萍,他告訴她他真的愛上了羅晶晶,他為她可以犧牲一切。他懇求祝四萍念在過去的情分上,給他自由,讓他得到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這幸福是上天賜予的,他不能失去。
祝四萍在表現完悲傷、絕望、憎恨以及柔弱的啼哭和歇斯底里的吵鬧之後,突然平靜下來,她的情緒轉化之快幾乎讓龍小羽懷疑她先前的情緒都是故意裝出來的。而祝四萍平靜以後所說的話讓龍小羽馬上意識到這才是她今天找上門來的真正目的,四萍選擇這樣的目的乍一聽來似在龍小羽的意料之外,但他定神一想似乎又盡在情理之中。
那目的依然是:交易!
四萍和龍小羽過去的關係,就是她現在手中的本錢,她憑了這份本錢,要和龍小羽做一筆交易。
她說:“小羽,既然你不愛我了,討厭我了,我強求你也沒有意思。可我畢竟是你的女朋友,跟你好的時間也不短了。你過去沒有工作是我幫你找到工作的,你剛到百年紅酒廠那陣子除了身上穿的什麼都沒有,連你蓋的棉被都是我從我家抱來的。現在你攀上高枝了,你搭上一個有錢的女人了,你喜新厭舊了,總不能說把我甩了就甩了吧。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急給你看,我就讓你看看把我逼急了以後我會說什麼做什麼。你來狠的我也來狠的,你講仁義我也講仁義,反正主動權在你手裡。”
龍小羽聽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內心深處對祝四萍還保留著的那一點溫情和愧疚,立刻蕩然無存。他的心冷下來,臉上的表情也冷下來,他用冷得幾乎沒有表情的表情,與祝四萍開始了談判。
“好,你明講吧,我怎麼做才算仁義?”
“這事我不好講的,你心裡總該有數。跟我分手也是你先提出來的,怎麼個分法應該你說。”
“這樣吧,我可以給你一個保證,等將來我掙了錢,我會對你做出一定的補償,我們今天可以商量個數……”
“將來,將來是什麼時候?”
“可我現在沒有錢。你要不願意等的話,我可以每月從我的工資裡給你二百塊錢,每月都給,給一年給兩年甚至給三年,都可以。”
“……也行吧,可就算給一年,也不過兩千多塊錢,現在這對你也不算個什麼數了。兩千多塊錢就把咱倆的感情買走了,這也太便宜了吧?”
“那你想要多少?”
“這樣吧,你每月給我二百,給三年,我也不多要,三年以後就算清了。除此之外,你還必須幫我一個忙,這對你其實也是毛毛雨的事。”
“你要我幫你什麼?”
四萍微微一笑,開口說:“你們擴建工程的標底你上次給我的那幾個數不行,太簡單了。大雄給那家公司的老闆看了,老闆讓我們問你能不能把標底書和監理公司做的預算書影印一份拿出來,還有……”四萍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張清單,念給他聽:“……還有‘標底匯總表’、‘單位工程取費表’,都得要。”
龍小羽拿過那張字條,字條上寫著那家參加招標的建築公司索要的一系列檔案。那些檔案龍小羽都見過,他把那些檔案給羅保春看過批過之後就退給籌建處了,現在就存放在籌建處的保險櫃裡。
龍小羽把字條還給祝四萍。他對祝四萍,對她背後的那個大雄,還有大雄背後的那個建築公司的老闆,對他們的貪得無厭和沒完沒了非常反感。他面帶厭惡地說:“我不想再做這種事了,你們拿我當什麼,叛徒還是內奸?”
四萍拿著字條直髮愣:“你上次為什麼就能做,這次為什麼就不能做?我又不是為我自己,我是為了大家。大家都是從紹興老家出來的,你一個人有吃有喝了,你就不管大家了嗎?”
龍小羽張了半天嘴,他不想當叛徒,不想做內奸,公司是他的衣食父母,老闆待他情同骨肉,他拒絕四萍的要求本來是件理直氣壯的事,但四萍說到了“大家”,“大家”這個詞讓龍小羽變得理屈詞窮。
在中國,在那些小地方的人群中,“大家”的概念是什麼?
“大家”就是父老,就是鄉親,就是義氣,就是曾經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吃苦,一起喜怒哀樂的那一幫人。他不顧他們,也是背叛。
四萍見龍小羽啞口無聲,繼續曉之以理:“我反正已經說了,你對我不仁,我就對你不義。你要是砸了大家的飯碗,我就到你們公司去鬧。我就讓你們公司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老闆的女兒真是臉皮厚,仗著自己錢多,硬要搶人家的男朋友。我反正不在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非臭臭她不可,我讓她做不了人!你不是說為她可以犧牲一切嗎,那你好好搞搞清楚,你就算為了她,也不應該把我逼得沒路走吧?”
龍小羽的心咚咚地跳,四萍的話也許只是虛張聲勢地叫一板,叫完了並不一定真個出場的,但這一板卻叫得龍小羽魂飛魄散。眼看著他的面色變了白,祝四萍掩飾不住得意的笑,把手上的那張二寸條,那張他們索要的“情報清單”,噗一下塞給呆若木雞的龍小羽,然後說了句:
“那我們可算講好了啊,辦完以後你直接給大雄打電話。”
四萍說完,也不等龍小羽表態,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用命令的口氣大聲說:
“你可快點啊,過兩天就要開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