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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這頓早飯味同嚼蠟,程瑤把桌上的食物端走時韓丁都想不起剛才吃了什麼。時間還早,但韓丁不想在家逗留,他早早地帶上裝滿材料的皮包,來到尚嫌冷清的街上。他走出樓門時知道程瑤和羅晶晶都在窗前看他,目送他走遠,他的脊背能感覺到她們期待的目光。他邁著沉穩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工人新村,他在路邊叫住一輛計程車,往法院的方向去,到了法院下了車他才發現法院還沒有開門。他抱著皮包站在街上,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站在街上,看著漸漸熱鬧起來的城市,越來越擁擠的馬路上很快塞滿了形形**的車輛。在不遠的地方,推著腳踏車的人成群成串地穿越紅燈未熄的路口,韓丁麻木地想:平嶺的早上也是這麼亂嗎……

他心裡也亂,亂了方寸。

他徹底亂了,沒了主張。

他早早準備好的辯護方案,那些精心編排的提問,爛熟於胸的證據,倒背如流的證人名單,似乎都在一個不容置疑的前提下統統作廢。對方原先的弱點,他藉以發動攻擊的入口,他和老林歷經數個不眠之夜苦心策劃的致命一擊,統統都在昨天晚上老汪的那幾句斬釘截鐵的結論前,變得蒼白無力、無關生死、不足為道了。韓丁袖中的暗器就是當庭披露龍小羽與祝四萍曾經保持了一年之久的戀愛關係,以及祝四萍後來對龍小羽的死死糾纏。他本想讓這樣的事實使強姦之說成為無本之木,進而滅口之說亦成無源之水,再而動搖整個控證體系的邏輯關係。直到昨天下午為止,他一直是樂觀的,對勝訴充滿信心,他沒料到形勢的突變會發生在掉以輕心的瞬間。昨晚從老汪的家裡出來,韓丁在公安學院宿舍區沒有路燈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腦子裡轟炸般地一遍一遍不停地響著那兩個恐怖的字眼:噴濺!噴濺!噴濺!噴濺!他從老汪的神態上知道他完了,這個案子完了,一切早已註定。龍小羽與祝四萍那天的性接觸是強姦還是通姦已無礙大局,作案的動機已變得毫無意義。有意義的只有結果,那就是龍小羽確實殺了祝四萍。因為老汪說得很清楚,只有殺人者的身上,才會出現噴濺的血跡。

噴濺!噴濺!噴濺!噴濺……

韓丁在街上盲目地走著,在周圍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中,他的步態顯得遲鈍、蹣跚、漫無方向。他繞了一圈又回到了法院的門口,然後沿著高高的臺階拾級而上。他沒想到這才一大早他的雙腿就如此疲乏,每一級臺階都攀爬得相當吃力,在邁完最後一步時他竟心虛氣短,胸口像有什麼壓力堵著,喘息困難。他不用想也明白,這個壓力就是羅晶晶。

他之所以沒有向羅晶晶說明昨晚的變化,就是想避開她的壓力。他害怕見到羅晶晶懷疑的目光,害怕見到她絕望的眼淚,害怕和她爭辯……她不懂法律,只相信直覺,相信她自己的那個被回憶和愛情毒化了的直覺。韓丁想,既然這樣,不如讓法院的判決直接告訴她吧:因為有了新的血跡鑑定,所以,龍小羽難逃一死!

韓丁參加法庭審判已有數次,但這是他第一次以辯護人的身份獨自出庭,內心的緊張難以言表。這是一個少女被殺的案件,一年前曾經轟動市井,一年後將龍小羽緝拿歸案時本地的電視和報紙都做過報道,所以,來旁聽的群眾幾乎坐滿了禮堂似的審判大廳。韓丁看著旁聽席上黑壓壓的聽眾,看著他對面三位面目**的檢察官,看著魚貫而入的審判長和審判員,他有點暈,他覺得自己勢單力薄,他甚至懷疑自己的體力,能否撐到庭審的全部程式一一完成。

審判長宣佈開庭,命令帶被告人到庭。不知為什麼韓丁和那些翹首以待的好奇的聽眾一樣,此刻也非常希望好好地看一看這位龍小羽。自打從紹興調查回來後他就已經不把龍小羽當做一個殺人犯了,就不相信他是個殺人犯了。他對他的感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心目中的龍小羽已經變成了一個善良、樸實、仗義的好男孩,對女人很不錯,是個情種。而現在,當袖口上那個被忽略的血點揭開真相之後,他再次看到龍小羽,看到他的那張臉,韓丁的感覺又是怎樣呢?那張臉上五官依然端正英俊,面板依然黝黑光潔,走起路來依然身材挺直……但也許是心理作用的緣故,韓丁從龍小羽依然如故的臉上,似乎看出了幾分陰鷙,幾分故作鎮定的姿態。審判庭明亮的燈光也使那張臉的神色,比起在看守所那間晦暗的談話室裡看到的樣子,憔悴了許多。龍小羽也在看他,韓丁辨不清那目光竟是清澈如水般的安詳,還是帶了些戲弄的笑意。龍小羽今天的眼神中,解讀不清的東西似乎太多。

審判正式開始,一切依序進行。在韓丁的感覺上,程式快得有些疲於應付,可在上午十二點鐘庭審暫告一段時,僅僅到了雙方質證的一步。在上午的庭審中,韓丁依然按照原來的方案,提出包括祝四萍父母在內的一干證人故意隱瞞被告人與被害人有過戀愛關係的事實,構成偽證,要求法庭剝奪上述證人的作證資格。同時提出殺害祝四萍的主要兇器下落不明,其他指控證據也不能排除龍小羽正常到過案發現場而產生出同樣痕跡,因此請求法庭不予採信。韓丁在做出上述請求時,幾乎提到了所有控方的呈堂證據,但唯獨沒有提到那份血跡鑑定書。

關於那份血跡鑑定書,韓丁提出:由於本案先後出過兩份血跡鑑定書,且內容結論大相徑庭,而第二份血跡鑑定對認定被告人的罪與非罪關係重大,因此,建議法庭慎重行事。他請求法庭將龍小羽外衣上的血跡重新進行鑑定,重新鑑定的機構應排除已做過鑑定的兩家單位,而應另選其他權威部門進行。

在公訴人的席位上,主要發言的是個中年老成的檢察官,語速不慌不忙,態度不急不慍,雖然沒有公訴方慣常的慷慨激昂,但那種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方式,在贏得法官和聽眾好感方面顯然起了更好的作用。韓丁以疲憊之師,身心交瘁地與之應戰,在經驗上、口才上、信心上,以及精神狀態上,已經輸了一籌。但他注意到,他的關於原被告曾是戀愛關係並且被告死前一直追求原告的證據,還是讓對方感到吃驚,他看到他們急急地翻閱材料,低聲地協商對策。他看到他們協商半天,沒有對策。他們對韓丁提出的證據,對韓丁提出的種種反駁,無話可說。在證據方面他們唯一讓韓丁處於劣勢的,就是那份鑑定書。

這份鑑定書太強大了,一下子把韓丁拖進了敗局。韓丁看得出來,在公安局技偵處的專家出庭講解鑑定結論時,龍小羽臉上的肌肉一下子變得呆板起來,眼神茫然,那幾乎是一種大勢已去的絕望。

第一次開庭在法庭調查後結束了,控辯雙方沒有當庭辯論,被告人沒有最後陳述,法官也沒有宣佈判決,龍小羽的生死將留待下回分解。儘管,審判長採納了韓丁的建議,決定對韓丁質疑的那份鑑定書進行重新鑑定,但韓丁心裡也明白,對重新鑑定的結果絕不能抱有太大幻想。重新鑑定有點像是一個時間上的拖延,作用如此而已。

當龍小羽被押解出庭時他轉頭看了韓丁一眼,目光中沒有責備,只有求助,至少韓丁是這樣感覺的。那目光讓韓丁心裡轟然一震,繼而百感交集,他也說不清這小子究竟是可憐還是罪有應得。

在離開法庭回家的路上,韓丁的心情由百感交集轉為惶惶不安,他全然不知此番回去該如何面對羅晶晶那份翹首以待的期盼。他反覆盤算著該用什麼樣的角度,向羅晶晶敘述今天審判的過程,用什麼樣的方式引導她對未來的結果做出心理準備。他回到工人新村走程序瑤家時,他看到的情形和路上的想象幾乎完全相同,羅晶晶的表情,程瑤的表情,都和想象的相同。她們上來並不馬上詢問今天法庭的情況,先是像迎接凱旋的英雄,像接待勞苦功高的戰士那樣,把韓丁迎進屋裡。程瑤衝在前面,幫他接了皮包,幫他脫下外衣,給他遞上滾熱的毛巾,嘴裡伴著一連串相應的寒暄,那熱情的寒暄讓韓丁應接不暇。但他仍然把注意力投向羅晶晶那邊,羅晶晶一見他進屋便跑進廚房,一趟一趟地往客廳的餐桌上端菜。天哪,她們今天做了多少菜!有蒸魚、燉雞、炒菜、沙鍋等等,頃刻擺滿了客廳的桌子。羅晶晶把那些盤碗杯筷精心地擺好,然後忐忑不安地看韓丁的臉色。韓丁最怕見到羅晶晶這種小心翼翼看他的眼神,那種討好的眼神讓韓丁心疼死了——她還是孩子呢,他不想讓這個花一樣的女孩在他面前這般委屈,這般戰戰兢兢。

程瑤說:“你餓了吧,快吃快吃,咱們一塊吃。”

她幫著韓丁拉椅子,幫韓丁擺酒杯,韓丁機械地甘受擺佈地坐下來,但沒動筷子。程瑤又招呼羅晶晶一起坐,還示意羅晶晶趕快給韓丁倒啤酒。韓丁說不喝酒了吧,羅晶晶端著酒瓶愣在那兒,不知所措。程瑤執意讓羅晶晶給他倒上:“得喝!你今天辛苦了,得好好慰勞慰勞你!”她讓羅晶晶給她和自己也倒上,她們都不會喝酒,但都倒了個杯底。見三個杯子都有酒了,程瑤舉杯說道:

“怎麼樣,咱們先喝一口,喝完了邊吃邊談。你非不讓晶晶去,這一上午可把她急壞了,就盼著你能早點回來。”

羅晶晶也舉了杯,一臉期待地看韓丁。韓丁的表情很低沉,但那並不能改變她臉上的期待。韓丁知道,她期待聽到的是過程和細節,而結果似乎早就自不待言。

韓丁沒有舉杯,他不敢正視羅晶晶,只好把目光固定在程瑤的方向,他說:“程姐,你這麼說,我有些話就真不敢開口了。”

程瑤舉著的杯子尷尬地停在半空,她的聲音也有些尷尬,但還故作鎮定:“噢,有什麼不敢說呀,怎麼啦,今天是不是不順利?”

“對,是不順利。”

程瑤放下了杯子,連她也不敢側目去看羅晶晶的反應,她只敢看韓丁:“喲,怎麼不順利呀?”

韓丁的目光終於緩緩地移向羅晶晶,他緩緩地說:“檢察院今天呈交法庭的,是第二份血跡鑑定報告,這份報告和第一份報告的結論不一樣。”

羅晶晶一動不動,瞪大了眼睛,韓丁幾乎分不清她是全神貫注還是呆若木雞。

他也分不清程瑤的反應是遲鈍還是畏懼,她有些口齒不清地問:“怎麼不一樣啊,是什麼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