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十一點鐘,韓丁和羅晶晶回到了北京。北京,即使深夜也燈火通明。他們乘坐的計程車進入亮如白晝的二環路,二環路上車水馬龍,流星般的車燈恣意表現著大都市那種不夜的繁盛。羅晶晶凝神窗外,望著一輛接一輛形色各異的高階轎車從他們後面氣宇軒昂地開過去,沉默不語。韓丁能體會到,北京的富貴和熱鬧與她此時的心情顯然格格不入。
也許他們在平嶺待得太久了,平嶺沒有這麼燈光燦爛的夜景,沒有這麼熙熙攘攘的人群,沒有這麼多一個賽一個神氣活現的豪華轎車。
他們從燈光流轉的二環路出來,開到崇文門,開到韓丁家那片樓群的入口,在這裡,他們才感受到夜的寧靜。
他們下了車。韓丁付了車費,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又伸手去幫羅晶晶拎起她的提箱。一路沉默的羅晶晶終於開口說話了。
“韓丁,你借我點錢行嗎?”
“行啊,幹嗎?”
“我想……我想一個人到外面去住一陣。”
韓丁愣了,愣了半天隱隱明白了什麼,但他還是心平氣和地問道:“你要到哪兒住?”
羅晶晶低頭:“我也不知道,我想先到三元橋李娟那裡去……”
韓丁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就住在這兒,我到我爸爸媽媽那兒住去。”
他說著還是提起羅晶晶的提箱想往樓裡走,羅晶晶沒有動,她在身後叫住他。
“韓丁,我不想住在這裡,我欠你太多了,我怎麼能把你趕走自己住在這裡呢?我不會住在這裡的。”
韓丁平靜地看她,他說:“你欠我什麼了?”
“我欠你太多了,多得都還不清了。你能原諒我嗎?我現在心裡太亂了,我沒法跟別人一起住。我知道我這樣太對不起你了,可我心裡真的亂極了,你能讓我一個人過一陣嗎?以後我再找你,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謝你的。”
羅晶晶說得淚水盈眶,韓丁的眼圈也紅了。羅晶晶的這番話,把他們的距離拉得好遠好遠。但韓丁的眼淚沒有掉下來,他說:“晶晶,我不用你謝,你也不欠我的。儘管你以前答應過我,你答應過和我結婚,和我在一起生活,但這些事我現在都想通了,我不會勉強你的,不會,你也不必再記著你對我做過的承諾。龍小羽讓你忘了他,我知道你做不到,做不到你就別硬做,別勉強自己,尤其別為了我而勉強自己,那樣我也不快活。我只想問你:你還把我當朋友嗎?我還能做你的朋友嗎?就算和住三元橋的那個李娟一樣的朋友,我還能做嗎?要能的話,你就先住我這兒,然後再慢慢出去找房子,找工作,我也幫你找,等你能自食其力了再搬走,好不好?在你沒走以前,我可以住到我爸媽那兒去,也可以住在書房裡。或者我住臥室,你住書房,都可以。只要我們彼此把話說清楚了,我不會再勉強你的,就做個普通朋友也可以,沒問題。”
羅晶晶哭起來,她出聲地抽泣著,她說:“韓丁,你別這樣,你越這樣我心裡越難受,我也不知道我以後會怎麼樣,我真的想忘了小羽,可我就是忘不了,你原諒我吧……”
韓丁走過去,輕輕把羅晶晶抱在懷裡,什麼也不再說,什麼也不再說。直到她慢慢平靜下來,他才輕聲說了句:“走吧,咱們進去吧。”
他把自己的旅行包斜挎在身上,一隻手拖了羅晶晶的箱子,一隻手拉著羅晶晶的手,走回了他的家。這也曾經是他和羅晶晶共同的家。現在不是了。
雖然,他和羅晶晶在龍小羽出現之後已經基本上不同床了,但他們明確地以分居的方式住在同一屋簷下,還是從這一天起,是在龍小羽已經註定不會在他們中間出現的情況下開始的。羅晶晶也不再給他做飯,早上也不再早早地起來去買油條買豆漿,她似乎什麼心情都沒有,常常一整天閉門不出。本來韓丁讓她睡在臥室的,她的衣服都在臥室的衣櫃裡,住臥室方便些,但她堅決不住。韓丁只好在書房為她搭了一個鋪。羅晶晶也不愛打扮了,臉上也不化妝了,衣服就那麼兩件換著穿,她似乎喪失了對生活的興趣,對逛街買衣服買化妝品這類過去樂此不疲的事,再也不去涉及。韓丁過去一向反對她花錢買這些東西的,現在卻要變著法兒的想陪她出去逛,她不去就給她買回來。他給她買“倩碧”、買CD香水和夏奈爾香水,以及諸如此類,帶回家,給她看,她卻皺眉說:“我不要,你幹嗎買這些,我不用的。”韓丁把這些東西擺在衛生間裡,她也真的不用,連碰都不碰一下。韓丁悄悄檢查過,那些搽臉油和香水確實從來未被動用過。韓丁帶回來的東西唯一被羅晶晶動用的,只是食物和水。她自己不做飯,每天晚上韓丁帶回吃的東西喝的東西給她,她就胡亂地吞嚥下去,也看不出對那些東西有什麼胃口和興趣。
韓丁那時已恢復上班,像以前一樣每天早出晚歸。他甚至不知道羅晶晶白天都幹些什麼,他有時晚上下班回來敲書房的門才發現羅晶晶還躺在床上沒起。羅晶晶似乎從不收拾這間屋子,屋裡亂得一塌糊塗。韓丁幫她收拾過幾回,但頂多保持一兩天就又像豬窩一樣難以插足。
有很多次,韓丁想和她好好談談,再這樣下去她就毀了!但每次話到嘴邊又轉念忍住。他想,也許她需要的只是時間。心裡的傷口只有依靠時間才能癒合,現在說什麼都一概沒用。
但無論如何,羅晶晶的這種精神狀態,畢竟讓韓丁整天鬱悶不樂。他和過去的同學、朋友都很少來往了,連父母家都很少去了。他沒有心情。所裡同事誰結婚誰生孩子,他也只是買點東西或送個紅包而已,從不出去參加他們的聚餐。從平嶺回來兩個月了,他只和老林出去過一次,而且那次還是因為姚大維來了,老林拉上他一起請姚大維吃飯,他不去不好。他在平嶺的時候姚大維畢竟幫了他不少忙呢。
那頓飯老林找了個名叫貝勒府的館子,那是個清式的四合院。院子藏在一條衚衕的深處,據說以前是光緒皇帝的弟弟還是哥哥還是什麼親戚的官邸。門臉不大,院子不小,門口還有影壁似的假山和一棵一看就知道有年頭的半死不活的大柏樹。他們要了一個小耳房,吃飯還得脫鞋上炕。菜是家常菜,價錢卻有點皇親國戚的規格,尋常百姓肯定高攀不上。老林說到這兒來吃飯就不是吃飯了,就要的是這個環境,讓人發思古之幽情,要是生在那個年頭,穿不上黃袍馬褂輪得上你到這種宅子裡沾葷腥?韓丁不以為然,抬頭看看房頂暴露的房梁和椽子,說:“得了吧,這屋子住的最多是馬弁。”
席間自然地談起了龍小羽。韓丁出來作陪一是為了還姚大維的人情,二是很想問問龍小羽。他不知為什麼很想知道龍小羽臨刑前的情形:他死前又說什麼了嗎?還有什麼臨終遺言嗎?押赴刑場時是什麼精神狀態,是留戀人生還是隻求速死?
韓丁和老林都沒料到的,姚大維笑笑答道:“龍小羽呀,嗐,還沒執行呢。”
韓丁發愣。
老林說:“不會吧,這都兩個多月了,報省高院複核,再報最高法院核准,要用這麼長時間嗎?按規定最高法院核准後七天之內必須執行的。”
姚大維呷了一口酒,說:“嗐,這小子後來又上訴了。上訴到省高院了,省高院到現在還沒開庭呢。”
韓丁愣愣地問:“他不是不上訴了嗎?他當初已經表示過不上訴了。”
姚大維說:“上訴期不是十天嗎?他是到第十天頭上又提出來的。那天一大早他就砸牢門,值班民警過去問他要幹什麼,他發了半天呆說沒事。到中午又砸,值班民警又過去,說你到底想幹什麼,還差這麼幾天就活得不耐煩啦。他愣著不說話,民警轉身要走了他才喊了一聲:我要上訴!”
老林和韓丁聽著目瞪口呆,都覺著有點驚心動魄。
姚大維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說:“沒辦法,這是他的法定權利,看守所也只能給他報到法院去。”
韓丁問:“那他請誰當二審的律師了?”
姚大維說:“他沒請,他也沒錢請。二審法院給他指定了一個法律援助律師。”
老林說:“那能行嗎?啊,我倒不是說法律援助機構的律師不用心,問題是這案子我們韓丁當初下了那麼大的工夫都沒翻過來,已經沒有改判的餘地了,現在隨便由二審法院指定個律師給他義務辯護幾句,有什麼用啊?”
姚大維解釋道:“我聽看守所的人說,他也不是希望活命,他原來是準備好去死的。他入獄的時候身上有一隻珍珠手鍊,被看守所扣押替他保管著,一審判完後他還和看守所的民警提出來要他這串手鍊呢,說死的時候要戴上它的。聽說那隻手鍊是他家傳的念物。他後來又提出上訴也只是想利用二審多活幾天。他跟看守所的民警說他在外頭有個姑娘,兩人感情挺好,他捨不得這麼早的一個人走。能和那女的在一個世界上多待一天是一天。畢竟頭上是同一個太陽,同一個月亮,看看太陽月亮,心裡頭還能有溝通。我見過不少死刑犯,好多人都這樣,死到臨頭就不想死了。再狠的人,再沒人性的人,到死的時候心裡都很單純,腦子裡想的都是父母雙親、老婆孩子。龍小羽沒什麼親人了,就想對他好的姑娘唄,這都是正常的。”
這頓“皇家飯”吃得韓丁心裡沉甸甸的,說不清嘴裡心裡的酸甜苦辣。龍小羽在最後時刻要求上訴,以及用上訴的方法想要多活幾天的心理,他是完全能夠體會到的。他憎恨龍小羽,但不知為什麼又會時時被他感動。龍小羽對待死亡的態度——從放棄上訴只求速死到要求上訴苟延殘喘——都是為了他所愛的女孩羅晶晶,他真算個情種,能把一個愛字弄得這樣死去活來!
這天韓丁就在貝勒府買了幾個煎餃打包帶上,回家給羅晶晶吃。羅晶晶這幾天的精神已經開始露出好轉的跡象,這跡象首先就是:她開始化妝了,開始用倩碧和夏奈爾了。胃口也顯得比以前好,那一盒煎餃很快吃光。韓丁心裡高興,問:“你不夠吧?要不要我陪你再出去吃點夜宵?”羅晶晶想了一下,說:“不用,夠了。”韓丁側目之間,看到書房今天顯然被打掃過,雖然算不上整潔,但床上的被子是疊了的,也沒有滿地亂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