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通,又是胡扯,又是威脅的,很沒道理。但諸君各位,您又不是沒上過酒桌,自然知道,為了勸對方喝酒,什麼鬼話都要說的嘛!美酒配胡扯,自古真意呀!
老仙兒聽了很動心,酒杯在嘴邊打轉,眼看要碰到,又聽他老人家說,後來你姑姑死了,我就再沒喝過酒了。
我趕緊大袖一揮,說她死了沒人請您喝嘛,我今天請您啊,求您給個面子吧,快喝快喝!
老仙兒被我催不過,苦笑著,終於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而且,面不改色的。
東山君的悶倒驢啊那可是,他老人家竟然面不改色!我心裡頓時明白,老仙兒這酒量,深不可測啊。
所以,我也就不動什麼灌暈他,然後悄無聲息拿回日記本的心思了,而是直接說我是來拿本兒的。晚上的老仙兒還是這麼溫柔,問都不問就給了我。我心思一轉,得寸進尺地問他,能不能把六合簪也還給我。
其實我這話問得相當膽戰心驚,但凡老仙兒面上露出一絲拒絕或者慍怒,那我肯定拿了本兒,立馬滾蛋。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老人家竟也沒有一絲猶豫,真把六合簪也給了我。我還不敢信,低頭研究了一圈,如假包換我的寶簪!
我就抬頭看著老仙兒,問他:“姑父,您真還我?”
老仙兒又笑,還用手輕輕摸我的頭。
我只好咬牙說:“那我可真拿走了?”
老仙兒可能是嫌我囉嗦,不再看我,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衝我舉了舉,然後抬頭一飲而盡。喝了酒的老仙兒更溫柔,又不知道自己怎樣好看,只是委屈,又無奈,然後軟軟地開口抱怨:
“她不肯來呢。”
我跟你們說過,老仙兒長得很好看吧。黑黑的頭髮,白白的衣裳,長長的眼睛——他喝完第二杯酒時,眼睛溼溼的,沒有哭,但是溼溼的,就好像才下過雨的夜空,先是漆黑黑,然後星河才顯出來,星星點點,最好還是夏天,有山風拂過,還有蟲鳴起伏。總之,他要不是我姑父,我肯定當場就動心了。
可是,我跟他說:“九里死了,魂飛魄散,來不了了。”
說完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殘忍。小孩子總是很殘忍的。其實,九里死了、魂飛魄散的事實,老仙兒不知道嗎?不,他當然知道。可他還是做著九里會來看他、會託夢給他的美夢,一直不願意醒,因為只有這樣,日子才會比較好過。
我看著老仙兒,忽然意識到:原來大人,有時候比小孩子還脆弱,辛辛苦苦建立的城堡,一句話就轟然倒塌。小孩子還可以哭,哭完就過去了,天大的事都能過得去。可大人不啊,即便倒塌成一片廢墟,沒人清理,它還是會萬年不變地亙在那裡,刺你的眼,割你的心,讓你無論如何,就是過不去。
老仙兒沒有變,可我覺得,我好像長大了一點。
長大了一點的我,學著大人的語氣,哄老仙兒說:“雖然灰飛煙滅,可不是一點兒痕跡也沒有,就像她留給您的日記本,以後肯定還會再顯字兒的。又好像她留給我爹的六合簪,我答應您,往後我不會再往裡面塞人,也許有一天,她會再從六合塔裡冒出來呢!”
老仙兒還是笑。
然後我就又明白,我不是在哄老仙兒,而是在哄自己。是我自己看不了老仙兒難過,又後悔說了那麼殘忍的話,所以自己給自己找補。可其實我說什麼,對老仙兒,都一樣,幫不上忙。
那一刻,我決定放了那姑娘。
如果九里回不來,至少,把那棵紅果樹還給他。
至於我,反正我還小嘛,大不了等那病姑娘死了,我再去找黑子。我……我沒事,我才不會哭呢,我都長大了呀。嗯,沒哭沒哭,只是沙子裡進了眼睛,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