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一章 三人初成局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如果用青春下注交換不來愛情,那就交換利益好了。

——劉冰雲

1985年春某東北小城

冰雲盯著紙上的簽名:董偉健。佈局不錯,很有藝術性,看得出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健”字的結束筆凌利非常,霸氣十足,旁邊右上方還有一個重重的點,好像是在最後蓋章,據說這種人大都十分自信,而且說一不二。這頁紙是她下午去韋鳳英那裡要來的,上面有正文六條,附文十二條,是這個男人單方面與他未來的妻子簽定的“不平等條約”。這個男人是肖成業在外地做木材生意時,常住的那家酒店的老闆,還經營著一家夜總會,這十八條條約總結起來只消一句話即可概括:他要娶一個小女人放在他和世俗之間做周旋用。但他卻沒這麼說,他的正文六條說的非常堂皇,附文十二條說的非常荒唐,他的前六條要求這個女人要聰明,美麗,大氣,有德行,後面十二條則要求這個女人要沒有頭腦,又聾又啞,又軟又瞎任他荒唐,比如他的第七條這樣寫道:

七、由於工作的特殊性,丈夫要求終生保有經常出差和隨時宿外的權利,妻子不得以任何迂迴的理由和方式,在他回家的時候進行審判官般或者哨兵般的盤問盤查,以致於他沒有壯烈地犧牲在商場上,卻是神經崩斷倒在自家的地板上,變成植物人或者精神病。

還有諸如異性朋友的交往,金庫的私設,保留個人隱私以及未經許可妻子不得擅闖他的辦公區等等,全都在附文十二條裡,用這種嘲弄和玩世的調子一一列成條款,他的最後一條是:丈夫享受權利,履行義務,不推卸責任。若緣盡情了,則和平分手,女方不得提出任何不合情理的要求做無故的糾纏。她盯著這個條約看,她要想把自己嫁掉,她就要在這個條約上簽字,她拿出筆簽上她的名字,在炕沿上坐下來。母親已經有好幾天沒理她了,從聽到她要嫁給這個人、她動用了她能用的一切方法也阻止不了她之日起,她就再也不理她了。每天仍挎著籃子去火車站賣東西,她則仍每天“高高興興”地笑著去送她,這幾天以來,她覺得她已經把這一年的笑都給笑完了。其實她知道母親心裡在想什麼,也知道母親知道她知道她想的,其實如果母親若是還能笑出來的話,她也會笑,她們本來就是一直在為對方“快樂”地活著,只是這一次,母親再也笑不出來罷了。現在,她到姐姐家去了,去那裡求救,或者只是求一種情感上的安慰與釋放,而她則心意已決,沒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她也不需要任何情感,包括安慰與釋放。

她坐在炕沿上望著這個家,她們搬來這裡已經三年了,可她從來沒有喜歡過這裡,也許因為它從來沒能給她一點點快樂的記憶罷。不,不是它沒給,是這份多舛的命運從來就沒給。有一本書裡說:“你的一切痛苦,一切悲傷,一切不滿,都是因為回顧過去的快樂而起的。”她的痛苦不是,她的痛苦是被剝奪了未來而起的,因為她從來就沒有一個快樂的過去。她兩歲半,父親去逝,三歲半,母親改嫁,十三歲半,被迫輟學,十六歲半,隨母親被趕出家門,她已經被生活定位,牢牢地定位了,定位於貧窮、災難、侮辱、歧視……她的命運被圈在一個惡性迴圈的小圈子裡輪迴,雖然她才二十歲。

沒有人要她,誰都不要她,當她的工作只能是用她那麼年輕的青春挎著籃子在火車下舉著瓜子、汽水、茶葉蛋叫賣兜售時,當她的婚姻只能是一個鬼模樣的男人也能對她挑三揀四時,當她的未來只能是嫁進更深的大山,和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粗陋男人生孩養子時,她連牽起嘴角嘲笑都懶得了。她明天就去見這個男人!她這麼做下決定之後,心裡面湧起的,竟是一種惡意的快樂,好像她不是她,她就是命運,好像命運不是命運,命運是她。

董偉健眼角一掃,已把那個人瞧了個遍,這並不是因為他眼力有多好,而是她實在沒什麼好瞧的。十七八歲的樣子,好像背蔭處長的黃豆苗,單薄細弱,清秀有餘,健美不足,白衣黑褲穿得一本正經,頭髮整齊地披在腦後,一絲不亂。一雙眼睛好像唯一茁壯的那兩片豆葉,神情是古怪的安靜,沒有一絲少女的青澀與活力。他掃了一眼之後便不想再看了:他竟會對這種小不點兒起心思嗎?真是荒唐。抬眼看一眼肖成業,潛意識裡癟著嘴笑了。可這種嘲笑在肖成業這種老江湖眼裡,藏在哪兒都一樣,他都能看出來,目光如炬地回看他一眼,他趕快笑了,用來掩飾他的心思,也用來傳遞他的心照不宣。反正兩個男人看女人,總會有那麼點相似的部分能心靈相通。

“嫂子呢,她怎麼沒和你一起來?”他說,心照不宣的潛臺詞則是:哥你逗我吶!

肖成業哈哈笑著,潛臺詞就是潛臺詞,沒說出來的他就當聽不見!其實他也尷尬,不然就不會笑這麼大聲了。本來嘛,做媒哪是男人乾的活!而且,兩個男人就應該有兩個女人嘛,可這鳳英還真是,一籮筐好話把他鼓動起來,她卻不來了,說這孩子肯定不希望她在場,可他希望她在場啊!還有這小子,死活不去家裡,說怕碰見別人尷尬。他知道說的是誰,不好強求,只好依從了他的意思。不過想想也是,按小姚那性子,按她和鳳英的關係,按她平日來家裡的頻率,碰上的可能性絕對超過百分之七十。而且她準還能想出足夠多的理由,讓家裡想來看一眼的人都來看看。他掃一眼安靜坐在身邊的人:太不愛說話了。也不知道鳳英喜歡她哪。反正男人看女人永遠隔一團霧,這女人之間的友誼也是說不清楚,她們既不會通宵喝酒,也不會兩肋插刀,日常交往不過是互相串門聊天逛街做飯買菜織毛衣,但關鍵時刻卻能把丈夫推出來為她們服務,美其名曰:為了朋友。好吧,為了朋友,自己不願乾的事讓丈夫幹,這可能就是女人的最高友誼了!

“她有點事。”他繼續著他豪爽的哈哈大笑,熱情地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這邊見到你真是高興!酒店那邊忙嗎?”

“忙。”

肖成業根本沒有準備聽到這種只有一個字的回答,被晃的一愣,要說現在這尷尬的氣氛,大聲寒暄、嚷得天花亂墜都不見得能攪熱,他卻只說一個字,看來男人的友誼全是損友,關鍵時候只會拆臺掉鏈子。他瞅一眼那不懷好意拆臺的傢伙,用眼神說:你是不欠揍?那人回他一眼,眼神裡全是幸災樂禍,就好像現在這事兒跟他沒關係似的。你行了,趕緊好好說話!他用眼神這麼繼續道,那人無動於衷,他不得不又換了個求助的眼神:現在這戲是我一個人能唱的嗎?那人嘴角微撇,算是妥協,好像彆扭連通也算心有靈犀。“等回頭讓你嫂子給他做灰狗肉吃!”他繼續大笑,沒發現自己前言不搭後語。

董偉健彎著嘴:“這還行!”說罷大笑起來,好像灰狗肉比眼前的人更值得期待。可嘴巴剛扯到半途,恍然覺得這笑好像有點不大厚道,下意識把眼睛的餘光瞟向那個讓他們這兩個男人都彆扭的女人——劉冰雲,發現那人正端著杯子,隔著霧看花似地看著這一切,神情非常之——古怪。安靜裡漾著那麼一種離世的、渺遠的素淡,好像她才是局外人。他收住扯了一半的嘴角,心裡也不知是生氣還是什麼,把那張臉上下看了一眼,確定是讓人不舒服,卻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其實她沒幹什麼,就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連話還沒說呢,根本說不上冒犯他。可他不喜歡這神情,這古怪的神色分明不是那安靜可以掩蓋的,這古怪分明是,他的心思已被人家瞧得一清二楚,偏他還在道貌岸然地演、飾著,而這道貌人家也清楚。

“回頭我帶你打獵去!”肖成業大笑,大嗓門裡透著豪氣:“你嫂子說了,第一次來,一定得讓你好好見識見識咱東北的大森林。”也不知道是肖成業演技太好,還是他不覺得彆扭,或者他彆扭也沒人說去,再或者他就是言之所想,所以這話說得像極了東北的大火炕,裡裡外外地透著實實在在的熱乎勁:“咱們這疙瘩的野味可都老好吃了!”

董偉健忍不住笑了,好像剛剛沒笑完收回去的笑,這時才被肖成業的實在熱絡自然地給放了出來:“嫂子真不夠意思——”他一張嘴把下意識裡的想法給說了出來,馬上意識到,同時發現對面的人也已經把這半句話聽懂了,並猜出了下半句的意思——怨她不夠意思地沒來,又不夠意思地介紹了她這個人。表情還是安靜的,可那看著他微光一閃的黑眼睛裡,絕對就是這種心知肚明。“她今天就應該請我。”他補救道,隨後又恨:他幹嘛要補救呢!

“我先請你呀!”肖成業說,聲調熱鬧得就好像他是在和一大群人聊天:“咱自己打的東西,吃著才更有味呢!小云最近上山了嗎?山裡的達子香都開了,老好看了!”

他一瞧肖成業這媒人做的還真稱職,這麼照顧地給雙方打圓場、牽話頭兒,可他和她牽得上嘛!

“沒有。我前幾天去,都還沒有開。”被拉進話題的人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聲音和神情都安安靜靜的,只嘴角彎出一個輕淺的笑意,好像是心痛肖成業這麼辛苦地給她找話說,所以才在兩個字的答案之後又綴了一個善意的註解。他看一眼說話的人:這是擠對他不會說話嗎?那她說啊!憑什麼她弄來的尷尬卻讓他們表演,她還得看著。可那人並沒有看他,淺笑的善意也到肖成業就為止了,並沒有像一眾相親的傻丫頭們,要麼扭捏,要麼聒噪。太安靜了。從臉到心,都太安靜了。可這雙眼睛——卻不是安安靜靜的人該有的,它漆黑如夜,璨若寒星,有著黑暗中耀眼的光芒,跟長著它的臉,不,跟她的表情,根本不匹配。裝的!他桌子底下翹起一條腿,心裡想著要怎麼讓她暴露真面目。

“阿健,你覺得咱們這疙瘩咋樣,風景還不錯吧?”是肖成業,還在試圖啟用氣氛:“山裡更美!”

“嗯,超乎我想象。”他笑,不動聲色地含沙射影。

肖成業看他一眼,當然聽得出這種影射,“你還沒深入其中呢!”他大笑道,自自然然地接過他的話頭兒,用他東北漢子的滿懷豪情,不著痕跡地把他的含沙射影轉化成了對於他家鄉的讚美,而且自己給自己錦上添花:“咱們山裡吧,這個季節是最美的,你能同時看到幾個季節的景色:山頂和背陰的地方是冬天,到現在雪還沒化呢!但山腰已是初春,樹和小草都抽了新芽兒,滿眼綠濛濛的。山腳最好看了,滿山全是花,那才叫花海呢!一個崗連著一個崗,老漂亮了,上了電視,就像畫兒一樣!”眼含深意地看他一眼:“兄弟,來一趟不往山裡頭走走,你肯定得後悔。我告訴你阿健,啥美景都在深處,不走你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