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在黃浦江畔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華燈初上,這裡的人流量開始密集的時候,他才回到酒店的房間,開啟膝上型電腦,準備開始寫作。
這檯筆記本也不是2004年買的索尼了,而是換了ThinkPad,CPU型號也從「奔騰」變成了「酷睿」,記憶體高達1024M,硬碟是海量的160GB。
這兩年他東跑西跑,最後還是決定買個皮實點的。
從美國回來以後,《原鄉》這部就寫得斷斷續續,最近事情基本忙完了,他準備在去日本前完成整部的創作。
之前張潮用“‘記憶相簿整理師’顧峰深入客戶林小海的精神世界,在記憶中看到大量由林小海想象虛構的‘林榮生’”作為的第一重維度。
這屬於對“原鄉”這一概念探討的「空間維度」。中國移民的“鄉”從來不是單純的地理座標,而是一種跟隨著腳步遷移、生長的文化根系。
它就像榕樹的氣根,既能在異鄉土壤中野蠻生長,又始終與母體保持營養輸送。
福海人下南洋時總要拜過媽祖像,擲過杯筊,還要攜帶著族譜,就是將“鄉土”壓縮成可隨身攜帶的生存工具包。
賺到錢先回鄉建大厝,是用金錢、物質來反哺這種文化根系,防止其因距離枯萎。
但是這種“反哺”卻造成了一種結果——移民出走越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文化、精神上最固執、最保守的地方。
而這些移民中的成功者在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人山人海中以偶像的姿態回到家鄉的時候,往往又讓本就凝固的文化枷鎖上的鏽跡又深了一些。
那些由物質構成的虛假的鄉愁符號反而成為維繫宗族文化的工具,一筆筆的匯款和那些精美的異鄉禮物,對現實形成了一種反向“文化殖民”。
這也張潮自己童年以及青少年時代困惑的一點——為什麼幾片美國巧克力,就可以讓某一個同學成為班級裡短暫的“國王”?
於是他決定繼續挖掘,並且營造這部的第二重維度——「時間維度」。
【……顧峰的手指在虛空中停頓了幾秒鐘。
這是系統絕對不允許的操作誤差,但當他注視著懸浮在眼前的記憶碎片——那個十歲男孩坐在水泥大象滑梯上,口袋裡露出的巧克力包裝紙正在融化,深褐色的糖漿像瀝青般緩慢爬過生鏽的滑軌
——某種詭異的熟悉感刺穿了他引以為傲的理性屏障。
“情緒判定為負面,建議遮蔽。”系統在遲遲等不到他的指令後,自己發出了提示音。
這聲音帶著教堂管風琴般的莊嚴迴響,不容質疑,甚至不容遲疑。
他本該像往常一樣揮動左手,讓這片1987年的唐人街黃昏像被橡皮擦去的鉛筆畫般消失。但某種超越程式的本能讓他伸出右手小指,那是他身體唯一殘缺的部分,十年前在自家的門縫裡失去的指節。
虛擬空間突然震顫起來。
男孩轉過頭,融化的巧克力從他掌心滴落,在街道上匯聚成粘稠的溪流。顧峰驚訝地發現那些糖漿裡浮沉著銀色光點——那是林榮生從1972年到2001年寄回的支票殘片,每張背面都印著模糊的指印。
“你也在等爸爸嗎?”男孩的普通話帶著福海腔的糯軟。
顧峰的理性既賜予他高度的冷靜,但也讓他患有強迫症——此刻,他的強迫症開始發作了。
他試圖將銀幣般的支票殘片按時間順序排列,但突然間這段記憶構成的虛擬空間變成如浪濤般褶皺起來。他隱約看見自己八歲那年大門夾斷小指時濺落的血珠。
那是他的父親暴烈地將大門甩上造成的後果……
“警告,海馬體細胞損耗率突破閾值。”系統的管風琴聲出現雜音。
他在資料洪流中抓住一塊記憶殘片,那是個他從未見過的場景:林榮生蜷縮在唐人街餐館冷庫裡,就著應急燈的綠光啃食凍硬的魚丸。冰渣割破了他的牙齦,血流了下來,很快就凝成了紅色的薄片——那是顧峰斷指之後,流在門檻上的血的形狀……
“這不是客戶的記憶。”顧峰感覺太陽穴處的開始發燙,“這是……我的?”
系統的崩潰比預期來得更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