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得你,”程錦摸著下巴肯定地說,“你知道她是誰?”
“不識得。”
“想來也是,你不懂術法,應當不曾和這些方士打過交道,那應當便是阿年曾見過他們,說不定他的死便和這些人有關,所以她才會如此心虛,生生被你這張臉嚇破膽而死。若是她同阿年相識,算算時間此人起碼也該有六七十歲了吧,倒是看不出來。”程錦嘖嘖稱奇。
“對不住。”他突然低聲道。
程錦一愕,才反應過來他是在為了前事道歉,原本她也沒惱,只是故意晾他一晾,讓他心存愧疚,如今卻是真的惱了,他竟然為了自己心安,掐著時機道歉。
“文大人,你是不是覺得你只要向我道歉了,說過的話便可以不作數了?你道了歉,我就必須接受是麼?就算我不接受,左右你也道了歉,便可心安理得了是麼?我今日將這秦嬤嬤摜死了,再衝她說一聲‘對不住’,是不是便可洗清我殺人的罪孽,那這一句‘對不住’可真比佛家唸經超度還管用。”
程錦湊近他,咄咄逼人地質問,那閃爍著怒火的眼睛帶著灼人的光,燒得他全身發燙,腦海中“嗡嗡”作響,完全無法思考。
他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她,任由那把火燎原。
“你沒有罪孽,是我的罪孽。”他忽然一笑,望向天空喃喃自語,似是在對她說,又似在自言自語。
程錦雖不明白他究竟是在說什麼,但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態度頓時散去了,眼神複雜地看著他。
如今的他們不過十來歲,卻揹負了前世數十年的人生,雖然她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前事盡忘,但他們都不比真正的少年男女那般單純無憂,即便現在的她活得瀟灑肆意,很多時候卻還是無法擺脫前世的陰影。
“程錦,那些玩笑今後你莫要再開了,我知道你是在逗著我玩兒的,你不曾當真,但日子久了,興許我會當真的。”他再次低下頭來,看著她的髮旋,輕輕笑了起來,語氣依舊溫和清潤,那蕭瑟的笑聲卻直直鑽入她的心裡,讓她鼻尖發酸,舌根發澀。
她想要開口辯駁,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即便她前世對他存了難以言明的情愫,即便她至今信任他依賴他,卻依舊無法坦坦蕩蕩地說,她並未同他開玩笑,是真的想要嫁給他。
她還這般年輕,新的生命剛剛開始,還有那麼多風景要看,更是立志悠遊自在一生,又豈會甘心早早嫁人,困守後宅?
她對他的感情是真的男女情愛,還是兄弟親情,還是患難摯友之情?她至今都無法分辨。
無論是哪一種情感,無論是她,還是他,都不該被前世的事兒困住,否則無論對現在的他們,還是前世的他們來說都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
“你說的對,是我之前的玩笑過分了,對不住!”程錦朝他拱了拱手,“玩笑開了,惹了你不快,這一句‘對不住’雖沒多大用處,但我今後不會再犯了。”
她的真誠和認真落在他眼裡,自嘲地笑了笑,掩去心底的失落,卻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看著地上已經僵直的秦嬤嬤,“那棵槐樹是用她心血催生的,方才我毀了那棵樹,她本就活不過今晚了,她的死同你無關。”
“你真當我在乎這個?”程錦一哂,“她驅使妖物害人,死有餘辜,我們殺她也是替天行道,是功德不是罪孽,不過那妖物就是那棵槐樹?我覺得不像。”
“槐樹不是妖物,卻是養屍地,秦嬤嬤一直利用這棵槐樹豢養妖物,不過那具妖屍在我們進來之前,便已經不在了。”文紹安望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枯萎的槐樹,語氣凝重,“那妖屍怕已成了氣候,如今失蹤,莫說是府上,便是京城怕是都不得安寧。”
程鈺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
“六妹,那妖屍是何來歷?”程錦揚聲問道,秦嬤嬤與程鈺同住一座院子,又是她的奶孃,便是能惑得住別人,也惑不住她,所以她一定知道內情。
程鈺沒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兩個,直到程錦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才淡淡地說,“是我阿孃。”
程錦心裡早有了預感,聞言倒也不意外,“你阿孃不是已經下葬了麼?如何會被秦嬤嬤煉成妖屍?”
“五姐不是已經猜到了麼?又何必明知故問?這是非要揭我瘡疤麼?”程鈺笑得十分尖刻,卻坦然相告,“我阿孃去世的時候,我哭著攔著不讓她下葬,秦嬤嬤同我說她有法子讓阿孃回來陪我,我一覺醒來,果然阿孃就同我躺在一塊兒,和她生前一模一樣……”
程錦知道秦嬤嬤將程鈺生母朱氏的屍首養在院子裡,卻不知竟然直接養在程鈺的榻上,便是她見多識廣,想到那畫面,還是有些不寒而慄。
但對一個乍失母親的孩子來說,哪怕母親一動不動,再也不會同她說話,不會對她笑,但就這麼陪著她,於她也是極大的安慰,難怪程鈺深居簡出,成天窩在自己的院子裡,在她眼中,闔府上下沒有一個好人,只有她的母親能夠給予她愛和溫暖。
“你的母親是何時醒過來的?”文紹安俯身檢視了槐樹的根系,抬頭問道。
“醒過來?”程鈺用不可思議的語調尖聲笑道,“那不是我阿孃,如何能用‘醒’這個字?前幾日,阿孃突然睜開眼,我正好對上了她的雙眼。”
程鈺的聲音變了個調,彷彿看到了極為可怕的畫面,“那時候我便知道她不是我阿孃,我阿孃不會那樣看我,她不是人!是怪物!”
“她做了什麼?”
“她吃了院子裡的小丫鬟雅兒!”程鈺終於崩潰地哭了起來,親眼見到自己的“母親”把一個小丫鬟給生吃了,那鮮血淋漓的畫面讓她當場就暈厥過去。
她確定那不是自己的母親,只是一個裝在母親皮囊裡的怪物。
她悔,她恨,因為自己的一時任性,害得母親變成那樣一個可怕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