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二爺的身後站著的,正是梁老爺子梁赴平,眼神慈祥鎮定,還帶著長年掌事養成的不怒自威,平日見到他,汝三水只覺得安心,今日卻百感交集。
梁二爺和老爺子兩個人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位梁家世代家養的玄學方士,方士同平日裡一樣,只是一身便裝。
梁家供養在祠堂的這些方士多是同宗同源的外姓子弟,代代師徒相傳,往上數五代家主開始,至今未斷。他們不佛也非道,而是集百家之長的修士,各教法門都有涉獵,所以梁家不論什麼信徒,平日裡遇到什麼問題,都能去祠堂向幾位方士請教一二。
梁二爺請老爺子坐下,俯視跪著的汝三水:“老爺子我請示了,人我也已經都請來了,你最好考慮考慮有沒有別的辦法補償雲楠。”
老爺子向三水招手:“孩子,過來。”
汝三水聽話起身,走到家爺身邊,但不敢抬頭看家爺,一直盯著自己的鞋面。
老爺子拍拍她的背:“好丫頭,別一個勁攬在自己頭上,錯不全在你。”
方士在屋裡四下都貼了符,站在床前低聲唸咒,手上捏了一個訣,隨後指尖點在阿寶的額頭上,閉目良久。最後收回手,睜開眼。回身向老爺子回稟:“您老擔待,小少爺是被惡鬼食了精魄。”
二夫人急忙追問:“魂吃了,還能招回來嗎?到底是什麼樣的惡鬼?”
方士拱拱手,耐心解釋:“是精魄,魂體還在。據我看,小少爺遇到的大概是地行羅剎私。《一切經音義》有記載,羅剎娑是梵語惡鬼之名。男即羅剎娑,紅髮綠眼黑身,極度醜陋,女即羅剎私,形貌姝美,食人魂,啖人肉。若要招魂,所耗極大,恐怕難成。”
二夫人腿一軟,被二爺扶住。梁雲舒和汝三水拉著對方的手,相視無言。梁老爺子指關節扣扣桌面:“付出最大代價救,哪怕成功的可能再小,也要救。”
方士回答:“是。不過還有一事。三月清明大祭的時候,我們上山前遇到的鬼氣橫行,或許也是羅剎,當時沒有處理好,可能真的已經壞了祖上風水,引邪祟厄運來。我斗膽越矩,從今天起,梁家恐怕上下都要戒嚴。血脈越親的子弟,越要注意。”
傍晚申時一刻,全梁家人都放下一切事情,受家主命聚集到祠堂。平時無大事相商,很少有十人集中到祠堂的時候,今日卻幾十個梁姓族人、所有住在梁家的血緣親族、包括僱傭的下人們都到了。
進四四方方的院內,卵石鋪地的開闊地方是下人們打著油燈,雜役車伕等的也在此列中。再進,青石鋪地的天井中恭恭敬敬站著的,是本家之外的人,四簷上的燈籠都點亮了。再進,堂屋裡坐著站著的都是本家人。
正堂高懸匾額“人慈天憫”四字,其下按輩分排列著祖宗牌位。燭火與貢香都點著,嫋嫋人間煙火,遞達天聽。最下方一個金絲楠木牌位無字,原本是空著留給將來梁老爺子百年,如今可能需要先讓給別人了。
大家都已經知道來祠堂的目的,是梁家風水運勢有異,需要壓祟儀式。首先下人們都收了方士的符,聽了叮囑,就都散了。剩下的人全部都要參與。
汝三水眼睛腫腫的很難受,還是目不轉睛看著躺在正堂那方小榻上的阿寶。看著看著,突然自己問自己:“孩子都是那麼可愛嗎?”
梁雲舒搖頭,溫聲柔語地:“梁乾小時候就不可愛,總是不知天高地厚,到處惹是生非,可討人嫌了。就連我在那個年紀,也有因為蠢笨做錯事,結果被人討厭的時候。小孩不都是那麼可愛的,僅僅只是我們阿寶,他聰慧可愛而已。”
汝三水抖著聲音:“是啊,只是他可愛而已。這麼可愛的孩子,長大也會是人見人愛的小公子。他一定得好好長大才對啊……”
梁乾從人群中擠過來,到梁雲舒跟前,壓低聲音問道:“阿姊,我聽說阿寶已經這樣昏睡一天了,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像二伯母說的那樣?”
梁雲舒沒有答。汝三水回他:“方士說,昨天晚上在路上被惡鬼食了精魄,難以挽回,可能……可能他……我真的錯的太離譜了。”說著又想哭。
梁乾只好哄她:“你也不用太自責,若這樣算起來,我也有責任,你回程的時候確實天色不早了,我應該送你們兩個回去的,卻和你們分開了。”
接著還要說的話,被方士的搖鈴聲打斷了。壓祟法事開始,眾人都低下頭。不抬頭看不是怕衝撞了什麼,而是方士的法門不允許旁人窺探。
做了方士,就不允許做本家人,做了家主,更不允許學這些玄學,這已經是每個人預設的規矩,也是基本的禮節。
符籙的金光在堂內遊走,三位方士的衣袖無風自起。法事做了三刻鐘,咒聲一刻未止。
最後祠堂內的本家人圍著阿寶繞了三圈。儀式畢,符籙的光芒收斂,方士再次搖鈴,眾人才抬起頭來。每個人都參與了,但沒人清楚整個儀式是怎麼進行的。
一人得一封黃符,都認得這叫閉口符,拿到之後要三個時辰不開口說話,才可以有護身的效果。眾人得家主點頭應允,這才各自散去。
梁易安和梁二爺留下來,守在院子裡配合方士。現在要為阿寶招魄做法事。梁雲舒、汝三水和二夫人原本也想留下來,方士以不容置疑的態度揮揮手,堅決讓她們走了。阿寶是男孩子,招魄需要血氣方剛的男子作輔助。
最後梁雲舒還是一個人守在了院子外邊。這場法事做了足足兩個時辰,直至亥時才止歇。他們出來的時候,梁雲舒在廊間靠著房樑柱子睡著了。她得到允許,看護阿寶一晚。
梁雲舒坐在祠堂裡,阿寶就睡在正中的小榻上,榻邊撒了一圈白米,他的腳心手心眉心都畫了硃砂。她安靜地看著阿寶,守著他。
不知幾個時辰過去,梁雲舒見天有些熹微,開始犯困,眼睛睜不開,頭忍不住地點起來。忽然天上一道絳色的雷電,裂開扭曲的枝杈,佈滿了半邊天空。
電光照亮梁雲舒的臉,她驚醒,隨之而來的雷聲中,她看向阿寶的小榻。
阿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