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民一時啞火。
雪華的心虛有一些化作委屈,令她挺直了腰。何其不公平?如果丈夫這三十年化整為零,定期、小額地向她討要公道,她早就及時對孃家止損了。他不言不語,有時甚至表現得很大方,讓她不知不覺間欠下這還不起的天量公道債,難道他沒有責任嗎?
林志民回憶著,為什麼他很少對妻子向孃家的輸血表示出不滿呢?對了,因為他是定居城市的妹夫,有能耐的生意人。農村的岳家向來仰視他,他也便樂得扮演富裕且大方的女婿。最重要的是,他從小便被教育,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該大手一揮,不計較那麼多,解救窮親戚於水火中。何況這親戚是妻子的母親、兄弟、侄子侄女,血濃於水啊。
可是漸漸的,他疲憊了。生意不景氣,他也一天天老了。雪華越在孃家做一個負責任的女兒、妹妹、姑姑,便越虧欠自己的家。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沒能力還要負責任,就是為了落一個美名,把別人身上的巨石接過來給自己人背,她太虛榮、太可惡了。林志民不去想每次大包小包和雪華回孃家時,每次在酒桌上推杯換盞時,那些恭維的話令他飄飄然的程度比雪華尤甚,不去想這虛榮的罪名自己原也是要擔一些的。
臨去北京見準親家時,林志民盤點家當,目前家裡一共有五十萬存款,他管著。夫妻留二十萬養老不過分吧?那隻能拿三十萬給女兒結婚了。這點存款像一床太小的被子,蓋住頭,就露出了腚。折騰一輩子,就只剩這點錢。對方可是家境殷實的北京人啊,不多給女兒點陪嫁資本,人家怎麼能看得起她呢?林志民心底如火燒,想到雪華的股票,她支支吾吾,說股票血虧,她不想賣,還是放著慢慢等著股市回暖吧。他心知有異,從她手機備忘錄裡找到賬號登入密碼,進了她的賬戶。謝天謝地,雪華總怕自己忘了各類賬戶的登入密碼,有記下來的習慣。進了賬戶之後他發現那裡已一分不剩,情知雪華又化整為零地給了孃家,當下大怒,但出行在即,也不想當場撕破臉。北京之行,他全程表示得興致不高,一是憤怒,二是內疚,覺得愧對女兒。本來想回家後和妻子算賬的,沒想到她居然不知悔改,還變本加厲。
當年雪華給孃家錢蓋房,打的是照顧老孃的名義。贍養老人天經地義,林志民慨然答應。蓋完房,又哭訴哥哥娶妻困難。手足情深,原也該扶持,好,結婚時的彩禮他們幫著出了。幾個侄女侄子出生,讀書,交學費,年節、老人過壽、生病住院……要錢的理由層出不窮,大大小小的費用他們給了。可還要供養侄子張宇翔,這就過分了吧?他難道要管張家三代人麼?
女兒遠嫁北京,妻子看來是早就盤算好了,這三室一廳橫豎是空著兩間,侄子帶著侄媳婦正好住進來。未來也許還要在這裡生孩子,幫他們帶孩子,助他們在城裡紮根,無窮無盡沒完沒了。這張家,吃定了他生的是獨生女,一早就盤算好了要吃他絕戶呢。而妻子帶頭吃起,吃得興高采烈,吃得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滴。這哪裡是妻子,這是不知哪裡來的吸血鬼呢。難道未來他要拿著退休金,繼續供養這一家子麼?夠了,真的是夠了!
林志民淩厲地瞪視著妻子,重複了一句:“我要和你離婚。”
雪華叫著:“這個歲數了離什麼婚?”
林志民冷笑一聲:“八十還有離婚的呢,五十算什麼?”
他拿起手機,穿上鞋要出門,雪華急了,拉著他的衣服:“一大早的你抽什麼瘋?別走,咱們好好談一談。”
林志民一甩她,道:“你不是說錢是借給你哥的麼?把錢要回來再談。”
雪華道:“宇翔結婚時錢全花了,他們拿什麼還?”
林志民道:“要不回來,我們就離婚。你給我收拾行李滾出去,愛上哪兒上哪兒。”
再怎麼吵架,這話也過頭了。
雪華血轟地一下往臉上湧:“這是我家,你憑什麼趕我走?”
林志民冷笑道:“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房,和你有什麼關系?”
“婚後財産,夫妻平分。”
“我父母留遺囑了,這房只單獨贈與我,和你沒有一點兒關系。我也留遺囑了,我要是比你先死,我名下全部財産都留給我閨女,你侄子再也別想從我林家撈走一根毛。”
雪華驚呆了,模糊想起十年前還在世的公婆把房過戶給他們的細節。當時林志民自己去房管局辦的過戶手續,房産證拿回來一看,只有他的名字。她雖然不快,但又一想,夫妻婚後財産共有,丈夫的就是她的,也沒區別,於是不再計較。沒想到公婆居然早早生出戒備心,也許她對孃家這一系列操作早已落在人家眼裡,所以不動聲色做了財産防火牆。
雪華聲音已頹然,還在做垂死掙紮:“我不信,你給我看遺囑。”
“兩份遺囑我都放林越那裡了。”
雪華的心又涼了一分,難道女兒也早早和爺爺奶奶爸爸結成同盟,默默地防範著她這個媽媽嗎?女兒向來和她親近,怎麼從來沒有提過這個事呢?見她臉色遲疑不定,林志民道:“我警告你,不要去問她,要鬧也要等到她結婚之後。”
雪華冷笑道:“你倒是特別為女兒著想了,那為什麼不等到她結婚後再來逼我呢?”
“因為你先逼我,要把你侄子夫妻往我家領,我實在忍無可忍了。”
林志民出門,臨走前丟下一句,聲音有些傷感:“張雪華,到底哪個才是你的家?是你的孃家還是我們這個小家?這輩子你想清楚過沒有?”
林志民走了,屋裡一片死寂。雪華呆坐在沙發上,少頃起身,機械地挪動步子走到廚房,下意識地開啟水龍頭,洗著碗。盤碗叮當,潺潺水流冰涼,這鮮活的觸感使她從巨大沖擊的麻木中複蘇過來。這當然是她的家,尤其廚房,是一個家的靈魂。她常年盤踞於這靈魂高地,一道道炒出充滿鍋氣的菜,一盤盤端給丈夫和女兒吃,再把碗盤一個個收拾好,整整齊齊地豎立在消毒碗櫃裡。多少年了,這些家務她爛熟於心,甚至都不用過腦子,手腳就能自動一絲不茍地完成這一流程。笑話,一個家沒有個主婦,還叫什麼家?女兒遠嫁,丈夫五十五歲了,不想要這個家?和她賭氣罷了。
雪華底氣足了一些,可走出廚房,又遲疑了,環視著這一塵不染的屋子。這是誰的家?原來“家”的含義,不是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傾注心血的建設和維護,洗、擦、收納、採買、燒制,而是大紅本的“房産證”,但那上面並沒有“張雪華”三個字。她背後再度掠出一層汗,天哪,這居然是丈夫一個人的家?婚姻好,丈夫的當然就是她的;婚姻不好,她可就是徹頭徹尾的外人。至親至疏夫妻,古人果然沒有說錯。
雪華悲從中來,一層恥辱厚厚地貼在臉上,慌亂地在屋裡四顧,也不知自己想找些什麼。她坐到沙發上發怔,手無意識地拿起小靠枕,又放下,手摸到手機,找到女兒微信,又立刻按掉,另去搜尋通訊錄上一個個的名字。當了多年主婦,她早沒什麼朋友,這通訊錄上的許多人已不聯系,大家互為旁觀者,每日在朋友圈瞻仰彼此的生活風采……母親八十多歲了,根本不會用手機,沒有微信。再說了,也不可能和孃家人說這些事。丈夫問到底哪個才是她的家,她突然意識到,孃家這個家,提供不了哪怕是精神上的慰藉。因為幾十年來她一貫是強者,是從農村走出來定居城市的成功者、老闆娘,哪有弱者向強者提供幫助的道理?
真奇怪,就在半個小時之前,這個家還是溫馨的避風港,由她領導的桃花源,此時目光所及之處,卻樁樁件件透著陌生,她成了即將被驅逐出境的賤民。沙發旁那盆綠蘿綠油油,雪華想著自己每天都精心擦拭著片片葉子的認真勁兒,“你給我收拾行李滾出去”這句話炸在耳畔,倏地站起身。
她再也不能在這屋裡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