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她終於有了家,媽媽的家卻要沒了
林瑞玲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活剛剛好,堪稱經濟適用型成功老太太的模板。
她有一兒一女,剛剛好;一兒一女都婚育了,不會被嘲笑,剛剛好;兒子生的是女兒,女兒生的是兒子,不用他們催,最近兒媳婦和女兒又都懷了二胎,剛剛好;她沒有喪偶,丈夫和她一起活到現在。她們這代人,丈夫不吃喝嫖賭不家暴,掙了錢往家拿,已經是好男人了。所以雖然丈夫是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大男子主義者,也剛剛好——不然難道叫她單身嗎?她的身體不錯,雖然經常腰痠背痛,牙齒脫落了八顆,最近走路快了胸口發悶,倒不上來氣,但沒有別的毛病,牙也都補上了。這歲數了,就像機器用久了會有損耗一樣,很正常。
林瑞玲更把所有的人際關系處理得剛剛好。丈夫再不同意,她也一直抗爭,終於給了女兒市場價的嫁妝,這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和丈夫正面對抗的時候;孫女和外孫子都是她帶大的,一視同仁。這年頭,為著家裡重男輕女,子女之間打得不可開交的新聞還少麼?她以自己的一碗水端平而自豪,連女兒也挑不出理來,和她頗為親近。
另外她和親戚之間關系也好,父母生了他們姐弟五個,她最大,弟弟最小,她和弟弟在本市住,其他三個妹妹都在外地。弟弟弟媳當年做生意忙,她便親手幫著帶了幾年小林越;平素兩家走動也親密。父母晚年是她和弟媳婦輪流伺候的,可房給了弟弟,她並無怨言。她一直懂事。
剛剛好,林瑞玲總是這樣想。她這輩子可算是全全乎乎的一個人,上上下下挑不出一點毛病來。夫妻恩愛,親情融洽,鄰裡和睦,死後閻王爺見到她,也得給豎個大拇指點贊。為此她臉上總是顯出莊重自矜的神情來,但如果看見熟人,遠遠的她就會打招呼,笑得燦爛親切,臉上的莊重自矜碎成一朵花。
林志民要雪華滾出去的那一次吵架之後,兩人相處得很尷尬,第二天雪華就識趣去搬到客房住了。連續一週,她都是發蒙的狀態,頻頻失眠。有時好不容易入睡,突然一凜,又立刻醒了。一個人行走在萬丈懸崖上,前路霧氣迷漫,才會這樣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有時她疑心這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夢,醒來就好了,怎麼會三十年的夫妻,說翻臉就翻臉呢?可清晨醒來,她看到丈夫毫無表情的臉,冷若冰霜的眼神,便明白,這噩夢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來了。
雪華終於憋不住,來找大姑姐訴苦。她到林瑞玲家,林瑞玲正給孫女和外孫子削水果。兩個娃一個四歲,一個五歲,週一至週五都是她帶。最近一個發燒了,很快傳染另一個,都沒去幼兒園,她只能在家照顧他們。
五十五歲的弟弟突然要離婚,這讓林瑞玲大吃一驚。五十五歲,不是一個可以離婚的年紀,活到這個階段,該是奔著合葬去才對。再說了,老頭都怕離婚,他們需要老太太推輪椅。中年風流說的都是五十歲之前的階段,人過五十天過午,該留個心眼,刀劍入庫,馬放南山,不再折騰才對。
五十五歲,也與中年危機無關了。內心深處如火山岩漿般翻滾的激情漸漸平靜,連灰燼也漸漸熄滅,只留微不可見的一縷輕煙,似生命的嘆息。此後,不甘心、悸動、熱血沸騰,都和這個年紀的人沒關繫了。他們將會漸漸習慣一個身份:老年人,漸漸找到倚老賣老的樂趣,滑向另一種人生境界。
林瑞玲對雪華不是沒有意見,因為雪華幾十年一直在貼補孃家。從孃家父母角度來看,她可算是大孝女。不錯,男人一找老婆,就說喜歡找孝順的。但指的是叫她孝順公婆,可不是叫她孝順自個兒家的父母。林瑞玲父母還活著的時候,母親總是和她嘀咕這些事。林瑞玲應和著,一邊覺得弟媳婦過分,一邊也理解她。因為林瑞玲就打心眼兒裡心疼自己的父母,總惦記著給他們買東西。但林瑞玲會盡力幫弟媳婦,不只為她,也為弟弟。五十五歲了,離婚像什麼樣?難道接下來打算當個老光棍嗎?鑽石王老五說的是有錢人,可不是領退休金的半大老頭。
雪華氣恨恨地和林瑞玲分析,半輩子她都是“扶哥魔”,丈夫沒說什麼,老了老了突然因此提離婚,必有貓膩,她覺得就是他健身健出的么蛾子。
三年前,林志民關了建材店。結婚率低,人們手裡沒錢,房地産不景氣,加上疫情,整個城市的建材市場哀鴻遍野。大河都幹了,小河當然一片焦土。生意沒做頭了,店開一天賠一天,半生掙的利潤都貼回去了,被拖欠的貨款打了官司也要不回來,因為欠款的老闆已經破産跑路了。
他們靠著積蓄和雪華兩千多的退休金生活,只等著林志民五十五歲退休。人老了,世道不景氣,折騰一輩子手裡沒剩幾個錢,三者疊加在一起,讓林志民狀態越發頹廢。餘生他不知道還有什麼盼頭,女兒嫁人可能算一樣,但和雪華不同,他不怎麼催婚。似寬容,似無視。人活到五十多,就像從前的老版安卓系統用久了會變慢一樣,靈魂被太多人生經歷留下來的精神碎片拖累著,反應一天慢似一天。林志民漸漸散發生無可戀的氣息,每天吃飽了就往沙發上一歪,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看著看著眼皮耷拉下來,睡著了。
某次夫妻路過商場,幾個健身房的工作人員塞過來健身優惠券,健身房就在商場旁邊小區的底商,工作人員熱情邀請,林志民抱著好奇心去了。只要不請私教,本城的健身房年卡一年才一千多,這份本不屬於無業人員的奢侈,原來這麼實惠,林志民立刻就上癮了。健身如給他換了套新的作業系統,他整個人都振作起來了,很快成為健身房裡中老年群體中的佼佼者,酒肉過度的肚腩下去了,背挺了起來,胸肌腹肌漸顯,衣服換成一水兒的運動服,皮鞋換成了空氣跑鞋。從背影看,這個頭戴灰白色棒球帽的男人身材健碩,運動短褲下露出的小腿結實勻稱,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個壯小夥子呢。
健身同時讓林志民結交了一群朋友,他們相約著去釣魚,去自駕遊,甚至是去拼飯,哪怕只是aa,一群人說說笑笑,也很快樂。失去生意曾讓林志民心灰意冷,不止是錢,更是失去與社會的聯系,但現在,愛好又讓他重建聯結。且這回的聯結更加深刻,他的舞臺是大好河山,山南海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和大姑姐一樣,雪華也一直認為,只有中年男人才會出軌,過了五十之後的男人就不算中年人,而算老年人。此時他們和女人一樣,失去了性別。當然,他們的性慾和色心仍在,但已經沒有機會了。除非特別有錢,否則誰會和他們搞正經外遇呢?可是吵架之後,雪華的信念突然崩塌了,丈夫挺拔的背影此時顯得那樣顯眼,也許這樣的背影看在某類女人眼中,也是誘人的呢?也許釣魚、自駕遊、拼飯的群體裡,有某種香豔的存在呢?
雪華和林瑞玲盤點了下,林志民平時的生活裡,有一個女人出現頻率最高,那就是他常去那家健身房的老闆力姐,她也是個健身教練。林志民總在家刷力姐的抖音影片,她經常在上面發一些教人健身的內容。林志民平時總叫雪華向人家學習,瞧瞧人家,都是女人,她活成什麼樣,你什麼樣?說那話時,他一半贊美一半鄙夷,贊美給力姐,鄙夷給雪華。
可力姐已經五十八歲了。
這個年齡,好像不是合格的出軌年齡,而且力姐有老公。但雪華轉念一想,又覺得力姐可疑,據說她的老公已經內退了,但住在別的地方,這算哪門子婚姻呢?
雪華調出力姐的影片,和林瑞玲頭碰頭,一條條看過去,大致明白了這個力姐的來歷。力姐,原來叫秦凱麗,本來大家叫她“麗姐”,叫著叫著就叫成“力姐”了。聽這名字也知道,這不是個普通女人。她早年是個散打運動員,後來退役了,開了家健身房。她這輩子最熱衷的就是運動,常年長跑、攀巖、游泳。由於運動時總不擦防曬霜,渾身曬得黝黑,臉上有不少斑點和皺紋。她是少白頭,四十歲就滿頭白發,頭發剪得極短,幾近寸頭,顯出幾分淩厲來,可是笑起來特別的開懷,帶有毫不設防的天真,這又讓她的淩厲帶了幾分孩子氣的率性。她不像個老人,像個男孩。她和老公是丁克族,也許這能解釋她為何顯得年輕。
雪華和林瑞玲看著影片裡力姐發達的肱二頭肌,平板的胸,笑得肆意的白牙和皺紋,一再的困惑:這個人,看起來又老,又年輕;是個女人,但又像個男人。可能一個人突破禁錮達到了某種境界,就會顯出這類無法定義的屬性。
無論如何,她看上去不是個能出軌的物件,因為缺少香、豔、軟、騷等可與出軌聯系在一起的因素。可丈夫健身以來,總是抱著手機看力姐的影片,每回看影片時總帶著贊嘆不已的笑容,這固然可以說是在學習,也可以說是在雲幽會不是嗎?一個本該是奶奶輩的女人,居然在當健身教練,這人也許有點東西,就是這點東西吸引住男人了。
林瑞玲吸著氣,心裡想的是,男人就是這樣,沒吃過的東西,是屎他也想嘗一嘗,弟弟也不例外,但嘴上卻說:“志民不至於看上她,你瞅她有個女人樣嗎?”看著雪華的神色,她知道這話沒有說服力。吸引男人的也許不是“女人樣”,是“不一樣”。
雪華一如既往地做家務,做飯。但除了早餐,林志民越來越少在家吃飯了,給他打電話,他也是三兩句掛掉,很不耐煩。雪華看著滿桌的菜一點點冷掉,眼淚掉下來。待要主動說不然我回孃家要一下錢試試,卻知那根本不可能。孃家是永遠幹涸開裂的土地,她的錢像雨滴一樣,掉下就會被立刻吸幹,彷彿從未下過。母親已耄耋之年,哥嫂兩口子地裡刨食,外出打工也沒人要了,目前的生活是三個女兒給點錢外加地裡一點收成維持著。侄子結婚掏空了父母、姐妹、她這個姑姑,馬上又面臨就業、生孩子等,那裂開的口子還大大地張著呢,哪有錢還她?再說她也張不開口。
這天上午,雪華淘了抹布準備擦地,路過客廳時,見林志民在穿衣鏡前精心打扮著。他洗了頭,正用啫喱膏把頭發打理得根根豎起,又用吹風機吹著,塑著型,一邊小聲哼著歌,顯見心情很好。他上身穿了件白色緊身運動衣,下身是條阿迪的五分藍黑色運動褲,看著比年輕時還要時尚。一個月五千多的退休金,竟然能讓他活得這樣豐富多彩,這樣脫胎換骨。雪華看著他,兩人眼神在鏡中對視,林志民的情緒不起一絲波瀾,歌聲和動作沒一絲卡頓。是啊,他那樣輕松自在,因為這個家的領主是他,他下了逐客令,正納悶妻子為何還厚臉皮不離開呢。
雪華訕訕地移開眼神,她此前從未領教過丈夫的冷戰本領,真是高超至極。也許厭惡一個人到了頂點,就能做到這麼絕。什麼時候,她和丈夫的婚姻出了一道裂縫,她剛發現這條縫,已來不及修補,裂縫已一路迅速蔓延,婚姻如瓷瓶一般四分五裂。
她本來想擦客廳的,但平時做慣的動作此刻做,將顯出刻意的討好來,太卑微。她走到廚房水池,開啟水龍頭,假意要去淘擦地的抹布,以躲開與林志民的相處。呆立幾分鐘後,耳朵聽得門砰的一聲關上,他又上健身房去了。
雪華手裡拿著抹布,走到客廳,蹲下來開始擦地。擦到鏡子前,她盯著鏡子裡發絲淩亂、滿面哀愁的自己發愣。過往丈夫也邀請過雪華一起去健身,她都拒絕了。在她看來,健身這個事更適合男性。丈夫去健身可以說老年勵志,她贊成,男的嘛,強壯一點總是應該的。但五十歲的女人去健身,就顯得太炒作、太標新立異了。女人應以削肩薄背為美,把自己練得膀大腰圓一身腱子肉,不男不女的,太出格了,甚至令人輕微的惡心。
丈夫真的喜歡力姐這樣的女人嗎?那一身如鐵板的肌肉,抱起來是什麼感覺?圖什麼?五十五歲男人和五十八歲女人的偷情,說出去讓人微微惡心吧?身為初老者,雪華都看不起自己的年齡。兩顆雙鬢斑白的頭靠在一起,對著彼此的皺紋,除了看到死亡將近外,能有什麼美感呢?她本人就自覺地在絕經之後,把性慾一併斷絕了。就是如此,光靠親情和丈夫生活就夠了,人們都是這樣過的。
雪華腦海裡一片淩亂,突然想跟到健身房去看個究竟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啊?為什麼丈夫樂此不疲,天天泡在那裡呢?那吸引力到底是健身,還是力姐?力姐是老闆,在健身房裡給自己單獨設個辦公室,兩人在辦公室搞點什麼,也很方便吧?她扔下抹布,穿上衣服出了門。
雪華打了輛車,直奔力姐的健身房。到了健身房外,見林志民開的那輛舊長城suv果然停在停車位裡,雪華走向健身房,站到門口,卻又遲疑。她從沒來過健身房,因為覺得那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今天除了覺得那是陌生的異世界之外,還多了一分膽怯,怕與丈夫對峙、撕破臉的膽怯。想來想去,還是求助大姑姐。林瑞玲剛把孩子送到幼兒園,正在買菜,說馬上就趕過來,雪華心裡稍安。
其實她叫林瑞玲來,除了壯膽之外,還有一層意思。這陣子她的心空蕩得沒有力氣,需要身邊有個人。假如林志民真的在健身房和力姐有點什麼,那就證實雪華是無辜的,父老鄉親們必須為她作主,在婚姻裡吃的這場大虧必須讓丈夫的姐姐做個證。公婆都不在了,大姑姐就是婆家的代表,要讓她親眼看到自家人的無恥,體恤雪華受到的傷害,以減輕雪華在這場失敗婚姻裡的責任:因為她是個偷家的賊,傷害了丈夫和女兒的利益,婚姻才慘敗的。日後翻起這筆道德賬來,雪華也算收支平衡。
林瑞玲趕到的時候,見雪華坐在小區中心公園石凳上發呆。林瑞玲氣喘籲籲,提著一袋油菜和雞蛋,呼扇著衣服落汗,問怎麼了。
雪華努努嘴,示意她看前面不遠處的健身房:“你陪我進去看看吧,我一個人不敢進。”
林瑞玲訥訥道:“志民他,真的就是去健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