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眾人驚叫著,一時不知所措。寧卓牢牢地壓在王旭身上,揮拳不休,一拳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很久很久以來,他就想這樣,一拳一拳地打在王旭的臉上了。他蓄了太久的力,每一拳都特別有勁兒,發狂地要把那些圍繞著他的無窮盡的流言殺死。
十幾年前,他也是這樣,憤怒地揮動拳頭,打在工地上欺負他的民工。再早一點,十歲那年,他也是這樣打同村的孩子,只因他們逼寧博吃蚯蚓。憤怒伴著他的一生,讓他變得暴力,他努力剋制自己不要使用暴力,但命運總伺機而動,要把他打回原形。
場面一時大亂,照片散了一地。林越撿起來,幾張是二十出頭的寧卓坐在夜總會的卡座上,穿著黑色襯衫,帶著少年的清瘦,頭發略長,眉眼年輕俊美,但看得出的確是單眼皮,長相也與現在略有不同。一個女的正摟著他,手端著杯子送到他的嘴邊,看不出是喂酒還是灌酒,幾個女的在一旁拍手笑著。還有幾張寫真照片,寧卓打扮得有些油頭粉面的,穿著帶亮片的緊身襯衫,或以手撐下巴做沉思狀,或對鏡頭挑逗微笑;另幾張是大了幾歲的寧卓,穿著白襯衫,身材已有健碩挺拔的輪廓,在某個酒局上與一位五十多歲模樣的女人喝交杯酒。其他的照片不用再看了,它們都指向某種不可言說的香豔。
王闖大聲喝著,幾個男員工方醒悟過來,大著膽子上前,七手八腳把寧卓制住,把他拉起來。寧卓仍暴跳如雷,眼睛全紅了,揮著拳頭,踢動著腳,吼叫著。王旭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不停地流血,有人把他攙起來,他癱倒在椅子上,抖著,半天擠出一句話:“幫我報警……我要告他……”
員工無人敢動,王旭顫抖著拿起自己的手機,要去撥報警電話,王闖大喝一聲:“誰報警誰給我滾蛋。”
王旭的手停住。王闖怒氣沖沖往外走,臨走前又回頭警告道:“今天的事,誰往外說,查到一個我開除一個。”
她走了,寧卓狠狠甩開鉗制著他的幾個員工,甩門而出。
所有人都走了,那引發戰火的照片們居然就那樣躺在桌上,無人理睬。林越想想不是個事兒,見所有人都離開了,趕緊向會議室走去。可是走到門口,林越又猶豫了,想起許子軒警告說,王家人已注意到他們總是關著門在辦公室談事。她想轉身走,又站住腳,她是他的下屬,他們是一個團隊,交往不密切,工作如何進行?她效忠服了自己,於是不再猶豫,走進會議室,把照片都收起來,揣在外套裡,快步向寧卓辦公室走去。
她敲著門,無人應答,野獸療傷的時候最兇險,要不要冒險呢?她鼓起勇氣,擰動著門把手,走了進去。寧卓呆呆坐在沙發上,白襯衫因為搏鬥中的撕扯,掉了一顆釦子,袖子染上了一抹王旭的血,發型也亂了。
林越把照片放到他面前的茶幾上,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一指照片,意思是我幫你收起來了。寧卓卻抬起頭,瞪著她,問:“為什麼要把這些照片拿過來?你也覺得這是我見不得人的罪證嗎?”
林越已大致摸清他的脾氣,他受辱時會進入應激狀態,不分青紅皂白地拿起機關槍一頓掃射,掃完後又會很快後悔。他們真像啊,為著這個像,為著她在不久前也這樣被人家當面侮辱過,這一刻,她當他是朋友,是同類,不是暗暗喜歡的男人,更不是頂頭上司。哪怕事後會被證明是自作多情,也認了。
她在他身邊坐下,笑了笑,溫和道:“我從來不這樣認為你。”
寧卓那股繃著的勁兒一下子就鬆了,他用雙手揉著臉,吸氣和呼氣都帶著顫抖,剋制著激動的情緒,怕失態讓自己再度難堪。林越無比同情他,他們倆都在玩一種高難度的遊戲,但她的難度量級輕太多。她有選擇,不高興了可以公然懟許子軒父母,果斷退出,而且還因為是獨生女能得到父母的支援,雖然不多。
他卻沒有,他身後有一個龐大的、赤貧的家庭,要給四個小孩子當爸爸,再加上一個六十多歲、因為常年在工地上打工而落下塵肺病的老父親,其實父親也是他的小孩。寧博雖然已經上班了,但收入不多,這個家的經濟主力一直是寧卓。他叫大鵬,可這雙翅早已折斷。他給自己改名叫寧卓,硬是要在貧困中殺出一條血路,卓然於人群中,但一次次被打回原形。改名改不掉宿命。
良久,寧卓的情緒平複,抬起臉,長出了一口氣,拿起那張夜總會的照片,看著,道:“讀大一的時候,我在夜總會上班,當服務生,工服就是這種黑襯衫。那年,我最小的妹妹剛剛三歲,寧博快中考了,兩個弟弟還在上小學。只要讓客人高興,我們就能拿小費。另外客人買的酒越多,我們的提成也就越多。我很受客人歡迎,因為我服務態度特別好,又很配合她們講笑話,酒量還好。她們灌我酒,我高興,喝得越多,我掙得越多。喝酒算什麼?跟在工地上和泥比起來,輕松多了。”
他拿起那些寫真照,道:“這個是大三那一年,我在街上被一個星探攔住,說我有當演員的潛質,可以免費給我拍一套寫真集,向各大影視公司推薦我。我心想不要錢,拍就拍吧,從小就有人誇我長得好看,沒準兒真能當明星呢。等拍完了,他卻說我得上他們公司的表演培訓班,一期學費一萬八。我知道上當了,就不幹了。”
他又拿起那張喝交杯酒的照片,道:“這是我們酒店的行政副總吳莉,莉總。這是那年尾牙宴,大家都喝大了,鬧著喝交杯酒。每個人都要和領導交杯,他們就專挑我這一張……”
他止了話,停了停,才又說:“難為他們上哪兒找的這些照片,又是讓誰送過來的,這麼費盡心機的來害我,四處散播謠言說我為了當男公關,花了一百萬去韓國整容,削骨墊下巴。我承認,我的確拉過雙眼皮,戴過牙套矯過牙,就這兩樣,其他的沒動過。”
長得好看又野心勃勃的窮人,更容易遭遇流言蜚語。在世人眼裡,他們本該安分地受窮,或者脫層皮求溫飽,卻用姿色抄近道,簡直作弊。如果居然還敢整容,那就是想攔路搶劫了。容貌和家世一樣,都是天生的資本,但不知為什麼,富二代享受父輩蔭庇就那麼理直氣壯,窮人享受顔值資本,卻往往帶了一抹可疑的色彩。人們一邊賞心悅目,一邊輕慢他們。
林越不由想起《大明宮詞》裡那句經典的臺詞:“把男人放在女人的位置上,他就成了女人。”是啊,王旭那幫人對付寧卓的手段,和給女人造黃謠,進行蕩婦羞辱,是一模一樣的。寧卓如果是個女的,一樣會被放在放大鏡上翻來覆去地檢查,誓要驗出品性上的汙點,而且只會更嚴重。不過寧卓好歹是個男人,他敢舉起拳頭,許多女人卻只能哭泣。
寧卓見林越看著他的臉發呆,以為她不相信,又怒了,嘲諷道:“怎麼,拉雙眼皮、整牙很奇怪嗎?你們城裡人,大學畢業甚至一高考完,爸媽就會帶去拉雙眼皮、戴牙套,怎麼輪到我這個窮人這麼做的時候,就有原罪,就顯得別有用心了呢?”
林越笑著:“怪不得你的牙這麼整齊,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的雙眼皮是大四那年拉的,還開了眼角呢,就是想著找工作時外形能有優勢,讓人力部門對我留下好印象。”
寧卓怔了下,怒氣消失,神色緩了下來,有點不好意思。安靜片刻他又道:“畢業時我找工作,透過投簡歷得到了五星級酒店前廳部接待的工作。在那裡,我看到有錢人、精英,普遍都比一般人更注重修飾自己。我意識到,只要好好捯飭一下,我會更加出色,得到更多的機會。其實我也是靠長得好看才得到那份工作的,我並不隱瞞這一點。
“那時我還在夜總會兼職,給客人推銷酒。我攢夠了錢,給自己矯牙、割雙眼皮。莉總覺得我外形出色又勤奮,接待客人時又熱情,客人都喜歡我,就把我提升為管家服務員,後來知道我很懂酒,又提我當行政酒廊經理,最後升到了大堂經理。我的考評年年第一,因為我比所有人都努力,升職加薪是我應得的。酒店拍宣傳海報時,我每次都是站c位的主角。
“莉總喜歡我,我知道,我升遷比別人快也有這個原因。太多女人喜歡我了,男人有多討厭我,女人就有多喜歡我。她們向我提供機會,為什麼要拒絕?我根本用不著出賣自己。”
寧卓近乎調情地向林越挑挑眉毛,像是在說“你也不例外,我知道你也喜歡我”,這一刻他又顯出一些無賴來。林越移開眼神,又不適又受用。寧卓自得地笑了,身子往後一靠,翹起腿,臉上顯出一抹淩厲的傲慢。他的情緒已平複,剛才因受辱産生的自卑沒有了,他知道自己與生俱來的資本,又自信起來。
林越想著雪華轉達的許子軒的話,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寧卓,王家不會就這樣放過他。但又覺得這樣在這樁家族爭鬥裡介入太深了,而且也顯得很搬弄是非。再說了,許子軒說的話,真真假假,也不可全信。總之她這樣弱小無助,權衡利弊總是沒錯的。所以林越最終只是問:“你今天把王總打了,以後打算怎麼辦呢?”
寧卓道:“士可殺不可辱,打了就打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接受。我告訴你,我的人生從來都是我本位思考,不會一直當別人的棋子,所以任何人也別想永遠拿捏我。”他的怒氣又上來了,對著虛空的敵人瞪著眼睛,如獸般渾身繃緊,蓄勢待發。
緩了緩他又道:“但是,今天的事和你沒有關系,無論我是走是留,你把環保包裝這個事搞定,和老太太上直播,把第二炮打響,對你非常有好處,我看到你的微博粉絲一直在漲。”
林越一下子就又心軟了,她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喜歡他的時候,他都會用實際行動讓她推翻戒心。她點點頭,垂下頭,微笑地看著自己的手,掩飾感動。但他立刻感受到她的心思,也笑著,看著她。他再無能,再處於下位,於她而言,他仍然可以是個保護者,資源提供者,人生導師。
他經常可以捕捉到她的感激與仰望,這種感覺抵消了一部分被戲弄的恥辱感。他當慣了大哥,當大哥固然累,卻也有這種成就感,這也許就是他很樂意和她相處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