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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沒有救世主

第十六章沒有救世主

大學四年,工作九年,林越攢的家當並不多。在和許子軒同居之前,她心裡一直有幾種念頭在拉鋸,有時是回老家,有時是去天津,有時是“也許有可能遇到個好男人”,更多的是“我就在北京賴著不走了”。在這些念頭誰都沒打贏誰之前,租房住的她是不可能置辦家當的。她一直懸而未決地提著一口氣,有美好的日子在後頭等著她,她確信,那天到來時,她必要大操大辦,買下心儀的超大懶人沙發、造型繁複華麗顆顆小燈如花苞垂下來的大吊燈、從牆這頭頂到那頭的大書櫃,各種主義一字排開,見證她既有尊嚴又吃了紅利、兩手抓兩手硬的幸福婚姻。

懸而未決的未來,現在是來了,還是仍然懸著呢?林越收拾著行李,內心陣陣發冷,臉龐陣陣發燒。她這副模樣,大概和媽媽被爸爸暴跳著罵“滾出去”的情形差不多吧。太恥辱,太失敗了。她開啟衣櫃,把衣服悉數收進行李箱裡,收完後,看著床一時躊躇。床上的大鵝絨被是她買的,花自己錢買的。她特別喜歡這床被子,輕軟又厚實,被套是真絲的,淡淡的黃色裡隱著極淡極淡的大朵白花,蓋上它,像被夢包裹著。是沖著許子軒這屋裡的雙人床才買的,一般出租房的床都小,她不會買這麼大的被子。這樣華貴的雙人被,做長長久久打算才會買,而給雙人被換被套,也是兩人一起做更方便。和男朋友或者丈夫一起換被套,是幸福的生活細節之一,甚至是象徵。

要不要把被子帶走呢?可是行走在街頭,揹著這麼大一卷被子,也太悽涼了。拉倒,幾千塊,就當扔了。

林越收拾著書櫃,跳過兩人的合影水晶相框,把幾盒香薰蠟燭和月球燈收進大手提袋。香薰蠟燭、月球燈這類小玩意兒是最經濟實惠的家居情呼叫品了,又便宜,體積又小,能瞬間把出租屋打造成家的仿品。最後收拾的是書,她把主義們一本本放進揹包裡,帶了點自嘲地想,許東說得對,主義解決不了問題,得靠實力。

收拾完一盤點,一共有四大行李箱,三大塑膠袋,還有一些小零碎放在一個大紙箱裡。它們在地上排著隊,看著也滿滿當當的呢。然而這不算什麼家當,家當應該是傢俱,一個流浪的人是沒有傢俱的,沒有傢俱沉沉地墜著,一個人就像浮萍,飄飄蕩蕩。行李箱、塑膠袋,看著就是隨時準備遷徙的模樣,提著就走,四海為家。

許子軒坐在沙發上,勾著頭,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既不苦苦阻攔,也不憤怒嘲笑。其實許東那話,並沒有要她立刻滾蛋的意思,是她臉上掛不住,要用決絕地離去扳回一局。可再仔細想想,許子軒苦苦挽留,她就會留下嗎?不會的。而他也不會挽留,她說的關於尿尿的話,太傷自尊了。在她嘴裡,他成了連自己屎尿都處理不好的豬狗。他可以做,她不能這樣說,男人站著撒了幾千年的尿,這關乎男子漢尊嚴,是站著撒尿把男人和女人區分開來。男人可以坐著撒尿,但這意味著失權,女人該見好就收,不宜大肆討論,否則就是不知輕重,不識好歹。

雖然沒有傢俱,但這麼多東西,普通的計程車也裝不下。林越叫了一輛快狗搬家小貨車,車到了,司機上來,分幾趟搬完。最後離開時,林越把門鑰匙還有放著周大福翡翠鐲子的盒子一併放到茶幾上,手臂掛上塑膠袋,背起包,把門輕輕帶上。她沒有抬頭看沙發上許子軒的臉,但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咣的一聲關門響撞擊在他心上,隨即而來的死寂,必將在他心中捲起驚濤拍岸的疼痛,像她一樣。

她和許子軒不是卑劣的交換,他吻她的時候,她會怦然;他手指撫過她全身肌膚時,她渾身起的顫慄貨真價實。她愛過他,千真萬確。

坐在車上,快狗司機問去哪裡,林越一時啞然。剛才她憑著一腔怒氣強撐,收拾了行李,此刻腦子裡一片混亂,一會兒覺得要去酒店開個房過渡兩天,一會兒想和媽媽約一下,在她晚上的僱主家附近見面,然後一起先去小村出租屋擠兩天。一會兒又覺得要不要先和媽媽打個招呼,自己先去出租屋候著。她現在惶恐無主,急需要和媽媽說說話,晚上有人陪。司機這麼一問,林越躊躇了,讓司機在路邊停下,拿著電話,卻不知該不該給媽媽打。

正猶豫間,寧卓的電話進來了。看著寧卓的手機號,林越忍了半天的眼淚掉下來了。救星來了!他會理解她的,他也是苦孩子出身,知道無依無靠漂泊的滋味。如果他知道她現在的處境,一定會幫著出主意,告訴她該何去何從。他那麼聰明,生活閱歷那麼多,已經活成了個人精。他看向她的眼神一直充滿了理解,許多奮力掙紮的苦,她不說他就懂,他是最可信賴的依靠。

林越抽泣著接通寧卓的電話。

“你在哪裡?”寧卓直截了當。

“我在……路上。”林越吸著鼻子。

她這聲音肯定能聽出來是在哭,但寧卓並沒有放柔口吻,關切追問,而是說:“你馬上到董事長家裡來開會,出大事了。”他聲音焦灼。

林越心一跳,是一個疲憊至極的人靠在某塊石頭上,不料那石頭突然倒了,她猝不及防,險些摔倒的那種漏了一拍的心跳。

她清清嗓子:“我在搬家,現在在搬家公司的車上。”

“東西多嗎?”

林越看了下行李,遲疑道:“還行吧。”

“你把東西先找個地方寄存一下。預制菜包裝袋被質疑有毒,影片滿天飛了,已經有客戶打電話要退貨了。”

林越的悲傷立刻被嚇得退潮,坐直身體,渾身繃緊,進入蓄勢待戰的狀態。

“我馬上到。”

他的口氣這麼急,去上哪兒去寄存這一大堆行李呢?林越沒辦法,讓小貨車開到王闖的別墅外,把行李卸到院子裡,然後快步跑進屋,到了大客廳。

這些日子王闖看著身體又康複了幾分,不過神情鬱悶不樂。同在的除了寧卓,還有産品部並市場部的成員。他們也是一樣,好不容易週日休息一天,還被抓到了王闖家開會。圓桌邊坐滿了人,王如薇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刷著手機,偶爾往這邊看。

市場部的媒介把蒐集到的影片一一開啟,林越見那是一個幾百萬粉絲的自媒體博主,他做了一期非常翔實的節目,請著名的材料專家在實驗室測評了“王家菜”預制菜包裝袋的塑膠微顆粒釋放情況,對比了整包丟進熱水裡煮和拆袋加熱兩種情況,其結論是都有大量塑膠微顆粒釋放,熱水連袋煮嚴重得多。博主質疑王家預制菜包裝袋材質採取了劣質原材料,結尾要求廠家給出解釋。

包裝袋採購一直由林越在執行,她又驚又氣:“我們的材料並沒有問題,可食用級別的pe材料,完全符合國家標準,業內普遍在用的,進貨單、供應商資質證明都有,這就可以馬上發澄清,並要求這個博主道歉。”

一個同事道:“董事長三年未露面,一上直播就把品牌一炮打響。正好最近因為公眾對預制菜質疑的聲音很大,所以我們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

眾人沉思。

寧卓道:“那我們就請林越把相關資料都拿出來,立刻拍攝,製作影片,擬宣告,我們還要去一趟預制菜工廠,把相關的技術人員採訪一遍,證明業內普遍是這類包裝,這類包裝完全符合行業標準。”

另一個同事道:“其實大家並不會去思考這是行業標準,他們只是看到質疑之後,就會加入謾罵的狂歡中。”

大家討論著,王闖蹙眉想著什麼,道:“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呢?”

大家不明白她說什麼。

王闖道:“第一步,澄清,事情的影響小下去;第二步,繼續賣貨;第三步,我歸來的效應漸漸減弱,王家預制菜作為市場的遲到者,聲音小了下去,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大品牌中。”

王闖環視了眾人一眼,眼神太亮,帶著銳利的震懾,還有濃濃的蔑視。她總是這樣,或者這是一種心理控制術,用看不起你,逼迫你拼命往前跑來自證能力。林越再一次感受到和王闖共事的那種壓迫感了:她經常在第一步的時候就想到了第三步,並已經拿出鞭子抽著大家往第二步跑了。

王闖冷笑道:“三年前公司就該做預制菜了,我們晚了三年,菜品研發實際上也不存在什麼獨門秘籍,別人做木須肉,我也做木須肉;別人做金湯魚片,我也做金湯魚片。菜品如此平平無奇,營銷上又這麼被動,大家是打算這三板斧掄完,就散夥嗎?”

林越看了一眼寧卓,不敢說話。當初做預制菜,原說的就是以王家招牌菜為基礎,結合網路熱點提煉出來的消費者偏好來開發首批産品。問題是王家招牌菜這些年已經變得稀鬆平常,再招牌,也無非市場中等水準而已。但這是王旭請示王闖後做的決定,現在難道又要把責任推到他們頭上嗎?王闖當時還在艱難的康複中,無暇多顧,只是求穩,現在她緩過勁兒來了,又嫌太過保守。第一輪直播後,王家木須肉已經成為爆款,爆賣了五十萬份。王家菜在預制菜市場上姍姍來遲,有此業績,她還不滿意,真是無可奈何。

王闖對寧卓道:“你們先把宣告影片做了,發出去。接下來,我要把全部包裝換成紙包裝,引領預制菜行業‘以紙代塑’環保包裝新風潮。菜品不能獨樹一幟,我就要在別的地方突圍。”

大家都很震驚,林越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這影片不算危言聳聽,但凡你們對行業有預判,就該知道安全和環保包裝是大勢所趨,這些年發達國家的高階預制菜都選擇用紙來包裝食品,連大品牌的礦泉水都在尋求紙包裝。王家預制菜必須不停地有動靜,一直到把品牌建立起來。我要來當這個‘大勢’,不一鳴驚人,就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