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原是這一朝的皇帝因酷愛聲樂舞蹈,於是在宮裡興建的一座歌舞樂坊,本應歸在太常寺下統管,但皇帝常常親至樂坊,和坊中的樂師舞姬討論曲譜舞蹈的編排,甚至還親自參與指導教習年輕的舞姬和弟子。漸漸的,梨園的地位也就變得不一樣了,雖然日常事務往來還是以太常寺為首,但其實已經成為一所獨立的宮苑,就連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見到梨園管事的姑姑,也都要笑臉相迎。
所以姚今縱然只是個小宮女,但因身著梨園尋常弟子的服飾,所以即使她呆呆的在北門附近的幾條道路上來回晃了幾圈,倒也沒有什麼人來查問她。然而下得越來越大的雨到底澆透了內心一片混亂的姚今,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伸出兩隻冰冷的小手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腦子裡始終揮不去陳城那張疲倦的臉,那有些空洞而絕望的眼神。姚今兩腿一軟,終於靠著牆根坐了下去,她不甘而無措地喃喃著,怎麼辦,怎麼辦……
天空是灰藍色的,那雨滴漸漸生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音,打在姚今的臉上,彷彿小時候拽斷平房下的冰凌子和人家打架,被別人戳中了臉,又是惱怒又是疼痛又是刺骨冰涼,於是馬上反撲回去,哪怕結果是一塊兒摔倒在雪地裡,也強過束手無策地站在原地。
不行,不行,不行!有一種聲音從她的心底喊了出來,在這座看似冰冷巍峨的宮城裡,還有那個似乎已毫無鬥志的同盟者,這些都那麼地讓她不能接受,姚今把心一橫,一下子握緊了兩隻小小的拳頭,爬了起來,“我絕對不能放棄,我一定能夠找到回去的辦法!”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腳,徑直朝回梨園的路跑去了。
這一路雖不算太遠,但到了梨園的宮牆外時,姚今仍是有些氣喘吁吁。此時雨也漸漸停了,漸小的雨聲中,姚今卻聽到了宮牆裡一片嘈雜聲,彷彿還夾雜了不少女人的哭聲和叫聲。
不明就裡的小宮女推開正門旁虛掩的角門,竭力掩住不平靜的臉色想要不動聲色回自己屋裡,然而那不好使的角門開啟時刺耳的“噶——”一聲,卻像暫停鍵一般停下了前院裡一大群丫頭婆子、太監小廝的哭叫喧鬧,全都齊刷刷看著一隻腳剛跨進來的姚今。
不過幾秒鐘的停頓,一院子的人又恢復剛才的樣子,哭的哭,叫的叫。姚今暗暗吐了吐舌頭,正想溜回自己屋裡,卻聽見管事姑姑彷彿有氣無力地喚她,“阿姚,冬衣未曾領到是嗎?”
“啊,回姑姑的話,未曾,未曾,因為——”
“好了,我都知道了。”
姚今未編好的謊話還沒出口,就被管事姑姑這一句有些摸不到頭腦的話打斷了。管事姑姑到底知道了什麼?可既然人家沒有戳穿,她何必去刨根問底呢,顯得情商那麼低。姚今心裡默默點點頭,此刻的她急需到一個安靜的所在,好好想一想她下面該幹什麼,怎麼幹。
“你這個孩子,從小老實的,唉,以後也不知道指到哪個宮裡去,若遇到個難相與的主子,也可憐的。”一向溫厚的管事姑姑一邊說,一邊自己擦起了淚。
姚今有點摸不著頭腦,草草做了個揖,問道,“姑姑,您是說我要給指派到別處去?”
“是啊,旨意已經下來了,梨園要裁撤——”
話音未落,那邊便跌跌撞撞衝來一個姑娘,撲通一聲跪倒在管事姑姑腳邊,倒把姚今嚇了一跳,仔細一看,這哭的淚人兒一般的,正是平日裡梨園裡舞藝最拔尖,且擅長琵琶的沁姑娘。約摸是哭的狠了,面上的妝也花了一片,鼻尖紅紅的,看起來卻有幾分滑稽。
“姑姑,為什麼、為什麼陛下要撤了梨園?我們可沒犯錯呀!”
姚今退後了幾步,她平日裡是夠不上資格和這些姑娘說話的,此刻也沒打算同情她,正打算溜之大吉,沒料到沁兒忽地伸手拽住了她,十分凌厲地問道,“阿姚,你說,你剛剛去太常寺,裡頭的人是怎麼講的!”
“呃……”姚今心想,她連太常寺的牆根都沒捱到,講個鬼啊!正打算編個謊糊弄過去,管事姑姑卻過來相勸,“沁兒,你這樣出眾的人才,就算回了太常寺,也必是一等的舞姬——”
“才不要做勞什子舞姬!”沁兒突地爬了起來,臉上漲得通紅,顫聲道,“陛下、陛下已然寵幸過我,我又怎麼能去當什麼舞姬!”
此言一出,院裡眾人皆是譁然,隨後又有幾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姚今心想這麻雀想變鳳凰的戲碼真是無論書裡戲裡,到處都能上演,她見管事姑姑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便接上去問,“那陛下許你什麼了嗎?”
“陛下、陛下曾說過不會忘記我……”沁兒一手緊緊攥著衣角,聲音低了下去,“總歸陛下確實是喜歡我的,不然怎麼會、怎麼會——”
一些議論的聲音便在此時大了起來。
陛下一時興起,那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或許陛下前兩月龍體欠安,這會子好了,也就忘了。
不過是個舞姬,又沒有口諭明旨,說到底又有誰在意呢!
這些話彷彿一塊塊巨大的石頭,層層疊疊地壓了下來,沁兒很快面無血色,軟軟地癱在地上,只是喃喃著,“南公公知道的,是南公公帶我進去的,南公公知道……”
姚今眉頭一皺,忽然計上心頭,立刻問道:“你是幾月幾日被陛下寵幸的?”
“七月、七月初三。”
“那已經三個多月了!”姚今粗略算了下,緊接著道,“那你來過月事了嗎?”
那廂沁兒顯然一愣,然後便吞吞吐吐起來,“我一向月事上不大準,調養了好幾個月也沒大好。”
“那你到底這三個月來沒來過月事!”姚今有些不耐煩,急促催問,“這很重要!你要是想不起來,便活該去太常寺當一輩子舞姬!”
沁兒到底是玲瓏的,彷彿會出了意,擦了擦眼角道,“這三個月都是沒有來的,可是——”
“那就對了!”沒等沁兒說完話,姚今就面露喜色朝管事姑姑一揖,“現下姑姑應當去皇后那裡稟告,沁姑娘於七月初三侍候陛下,如今已有三月,月事未至,事關皇家血脈,梨園不敢擅作主張,還請皇后娘娘示下。”
管事姑姑此時早就喜上眉梢,忙不迭地點頭,又喚侍女們來攙扶沁兒,自己忙整理儀容,正要出門時,回頭十分滿意地看了一眼姚今,“平日裡不見你隻言片語,今兒倒是說的句句在理,若能為沁兒掙得一個前程,這梨園裡的人也算是有去處了。”
姚今微微一笑,仍是一揖,柔聲道,“若是能由此保住梨園,姑姑也可繼續在這裡教導我們,不必回太常寺為那韓大人做事了。”
管事姑姑一想到平時每次遇到太常寺正卿韓靖,他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陰險樣子,不禁背後一涼,搖搖頭,趕緊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