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府衙外有孩童蹦跳玩耍,稚嫩的歌聲透過院牆傳過來,倒讓永珍蕭疏的冬日也多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那人能起床後,還是一樣不言不語,也不愛出門,只在後院的甘棠樹下的一張竹躺椅上長日歇著。初冬的陽光只有微弱的暖意,透過枯瘦的枝椏在他清瘦的臉上落下斑駁光影。他看完了邵舟搬過來這幾年的邸報,更是沉默,不問話,也不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愈發清亮,偶爾看人一眼,冷得像是槍尖上落下的一抹雪花。
軍醫來過,跟邵舟嘆氣,“他的左臂筋脈廢了,以後開不得弓,也用不了槍刀,陰雨天更是難熬,只能這樣了。”
邵舟趕緊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讓軍醫回去,還沒回身,就聽到後面那人開口:“你姓邵,認識邵雲嗎?”
邵舟心裡打了個突,“正是家兄。”
“他在何處?出征了?”
“並未,李節度安排他鎮守平陸了。這幾日官家御駕已經到了平陸,家兄陪侍宴席,受到恩賞表彰。最近沒有書信往來,戰事吃緊,興許是護送官家北上去了。”
沉默。
邵舟偷眼看去,見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臉,攥緊的拳頭抵在牙關之間,肩頭久久抽動一下,像在極力剋制著洶湧欲洩的心潮。
他當然記得邵雲,同甘苦、共患難的戰友,視他如將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後卻不能救邵雲逃出生天。
平陸失陷,從敗逃回來的殘兵泣不成聲的話裡,他拼湊出一幅慘絕人寰的圖景。
邵雲義烈憤激,堅持不降,完顏婁室令人用鐵釘打穿邵雲的骨頭,把他的身體釘銬在木架上,抬到城內東門處示眾。邵雲衣衫襤褸,露出背部的黑色紋身,引來一名惡少走上前來撫摸,和旁邊的同伴笑謔說:“好紋身,可為吾刀鞘。”
邵雲大怒,帶著木架子奮力撲打對方,又被拉回原地。邵雲在寒風中被釘銬了四天,水米不進。第五天,婁室下令把他凌遲。行刑中,邵雲滿嘴含血,噴了金軍一臉,剜眼、摘肝,邵雲依舊罵聲不斷,直至氣絕身亡。
他聽聞慘訊之後的當晚,失態至近乎瘋狂。他策馬入城,焚盡了城內所有的道觀和寺廟,一劍劍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趕來計程車兵們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身邊——他放眼望去,各個兒郎都是年輕到令人心疼的面龐,是他不惜金銖,不惜情義留住的李家軍。聽聞同袍身遭慘禍,有人淚痕滿面,有人切齒痛恨,卻無一人言降,言逃,言敗。
“天地不仁,神佛無眼!”連他的那匹神駿坐騎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憤,不住地噴鼻頓蹄,他勒住韁繩,平舉劍鋒,畢剝燃燒的火光如血,映襯他滿臉厲色,“休得妄想與野獸談仁義!這血債要靠自己來討,這陝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馬離去,身後是兒郎們下拜的呼聲,震撼天地,“願為將軍效死!”
他清楚,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城牆,都浸滿了戰友的鮮血。高天孤月,他獨自來到烽火臺,跪倒在地,撫摸著巨大的青石,朝著平陸的方向失聲痛哭。
那晚的李彥仙沒有點燃烽火。他明白,不會有援軍。
這襟帶兩京,崤函重關之地早就被退守臨安的朝廷放棄了。趙宋官家只顧在繁華江南之地苟安,歌舞遮蔽眼目,綢緞纏裹身軀,居上位者怎會記得在煙塵烽火裡痛苦掙扎的百姓萬民。
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離不開。
縱使這亂世血腥渾濁,他只想用一己忠直之軀試補天裂。
許久之後,邵舟看著那人終於放下了搭在臉上的袍袖,疲憊地笑了一笑。
“如此,甚好。”
他平素清冷,笑起來卻如春華暖陽。如果邵舟沒有注意到剛才他抵住牙關的拳頭上有深深的一行血印,就幾乎想把那個笑容讓丹青之手留住,好讓世人也永遠記住,而不是隻鎖在這個院落裡,孤寂得連風聲都聽得清晰。
那人像是收盡了身邊的戾氣,問向邵舟的語氣第一次溫和可親,“你表字是什麼?”
“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對。
“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挺好。”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又偏頭看過來,“你去找個道觀,就說有個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們收不收吧。”
邵舟大驚,訥訥:“怎麼好讓將軍去那裡……”
“那又如何?”他仰起臉時,正值朔風剪雲,一片枯葉掙脫了樹枝的束縛,悠悠地向他飄下,他不躲不避,讓那片枯葉輕吻上臉頰的一痕傷疤,“等到李節度北伐回來,這個城裡不就有兩個他了嗎?你準備怎麼交代?”
邵舟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回覆。見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渾身發抖,笑得眼角淚光閃爍,像所有歸於天宇的英魂都附於他身,要藉著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憤懣冤屈一吐殆盡。
“皇宋北伐,兩河興復,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來管我了。”
3、
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後,邵舟少有見他露面。平日裡放心不下,攜了糧米濁酒去道觀裡看望,那人也只是讓他放下東西,連個謝字也沒有。有時候他把前線勝利的訊息寫成書信隔著門縫投進去,也等不到一絲迴音。
臘月三十,皇宋連克太原、元城兩處堅固城池,陝州軍民聞之無不歡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燈舞獅,整整熱鬧到元月十五才罷休。城內羊角山上那座呂祖觀卻依然重門深閉,青苔滿階,像是隔絕於這塵世之外一樣。
冬去春來,黃河水漸漸解凍,邵舟這日牽了府衙裡的馬匹去萬錦灘刷洗。這處正是陝州盛景,北面是蒼茫百里,綿延起伏的中條山,西面是自天際而來的滔滔黃河,南望是鱗次櫛比、屋舍儼然的陝州城。一到日暮之時,波光粼粼、沙鷗鳴啼、錦鯉躍尾,古來文人騷客到此,胸中均有無限江山豪情抒發,因此得名萬錦灘。
邵舟繫了攀膊,洗刷完馬匹,讓馬兒順著河灘碎石路自行回城,這才抬眼遠望。點點金光綴在波濤之間甚是可愛,水流平緩之處有幾艘筏子自在往來,漁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閒適好景。耳邊卻有洞簫之聲伴著晚風斷續傳來,其聲嗚咽,初時只覺得吹奏之人頗通音律,情志委婉纏綿,再聽下去,漸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聽者雖站立在一片金紅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頭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