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江南巡撫衙門簽押房坐定,尹繼善方道:“我說戲中有戲,就是這個意思。豈止把莊親王卷在裡頭?楊嗣景是怡親王府的親信,又是薩哈諒的同年。他來審案,喀爾吉善有什麼好結果?”他手中大摺扇展開又合攏,“據我看,喀爾吉善背後肯定是傅恆撐腰,傅恆少年新貴,又是個膽大細心的,一心要做名臣,唆使著在山西開這個懲貪第一刀,這是想得到的事。但皇上若不想大做,為什麼把摺子發往各省?要想認真辦,又何以叫楊嗣景來辦?這才有點叫人撲朔迷離。”孫嘉淦沒有在外任上做過大員,他是一向有什麼事說什麼事的,這才知道一封奏摺批下來,這些封疆大吏們動盡了腦筋,想的居然不是“該人奏的事是實是虛”,或者“我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事,該不該奏”,而是案子後頭的“戲”,遂笑道:“要是我,才不這麼想呢,我頭一件事要先看看江南藩庫,清點一下自己。”
“那你連一任巡撫也做不到底。”尹繼善見他如此直率,莞爾一笑道,“自己是清是貪,不用想。身邊有沒有貪官,那是也不用想的,哪裡都有,也早就心中有數。你看,賀露瀅的案子,要放在先帝爺手裡,李衛早就不請旨處置了。皇上要扭嚴為寬,你丟擲來,那叫不識大局。你自己連官都做不穩,試問你怎麼能切實為朝廷為百姓做點好事?如今太平的久了,贓官十八九,清官十一二,有這個比例就算不錯了,真的動手一個一個按律查拿,清到水無魚,林無鳥,官也就沒人做了。”
這也是一片道理。孫嘉淦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他想到了和墨君子一番晤對,真的有點吃不準究竟誰是誰非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啊……”他喃喃自語地說道。尹繼善卻沒聽清,問道:
“你好像很有心事?”
“我有點……怕。”
“怕?”尹繼善頓了一下,“怕贓官多?”
“不,怕貴人們都像你這麼想。”孫嘉淦苦笑道,“那就離革命不遠了。”
尹繼善大笑,說道:“錫公,革命是天道,是大數。聖人為什麼要說‘和光同塵’?就是要你順天應變。在這一朝,忠心為這一朝盡心,盡力辦好自己手中的事,也就是延緩革命而已。要阻止這個大數天命,自古誰也沒有辦到過。如今實話實說,皇上要創極盛之世,已經是看得見、摸得到的事了。但‘極盛’而後,必定是月圓而蝕、器盈而虧,皇上博學多識,焉有不知之理?歷數祖龍以來,哪一朝代不是由盛而衰?但創的盛世越是時日長,國祚必定越長,這一條有漢唐史作證。所以你這份痴情叫人感動,你想想事理是不是如此。”
“這真叫醍醐灌頂。”孫嘉淦不禁也笑了,“我是慮得太多了。”遂將夜宿石頭城小店,遇到墨君子的事說了,又道:“這事我已奏明聖上。照你說法,那個墨君子竟也是個痴人!”
尹繼善卻沒了笑容,許久,嘆道:“山西白蓮教撮爾小寇中,竟有這樣人物?那天下之大,這樣的人多了,不是我滿洲人之福啊……”
孫嘉淦和尹繼善都是奉旨辦學差的人,因而第二天便掛了牌子謝絕一切官員拜訪。尹繼善將巡撫衙門事務都卸了,由江南布政使穆薩哈代署衙務,也帶一群看卷師爺搬進了驛館和孫嘉淦同住,這是為了避嫌立的規矩,歷來如此。原想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尹繼善從家裡運來了幾箱圖書,想好好閉門讀書,不料五天之後,轉來山西巡撫喀爾吉善又一份奏稿,仍是彈劾官員貪墨,被告卻又換了一個,是山西學政喀爾欽,詞氣也更加嚴厲:“該員賄賣文武生員,贓證昭彰,並買有夫之婦為妾,聲名狼藉,廉恥喪盡,請旨將喀爾欽鎖拿嚴訊,斬之闕下以儆天下貪官墨吏”,後頭特加硃批:
轉發各省巡撫。此稿發孫嘉淦著意看。
下頭禮部跪奏:“孫嘉淦已赴江南主持南闈”,乾隆的御批寫得龍飛鳳舞:
孫某赴江南,乃朕之命,朕焉有不知之理?昏聵!禮部尚書、侍郎著各降一級!欽此!
“山雨欲來風滿樓。”尹繼善住在東書房,接到諭旨,立刻到西書房請孫嘉淦看,他仍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氣度,但神色已變得嚴峻起來,“錫公,看樣子這一科南闈你未必能主持,我看聖意,說不定要你去山西主持審讞這個潑天大案呢!”
孫嘉淦冬瓜臉埋得低低的,一字一句地審量品評著喀爾吉善那份數千言的長奏摺,足有移時,輕輕吁嘆道:“是,我也感覺到了,我覺得聖命已經在路上了。這個案子我看了,恐怕要摘掉幾十名山西官員的頂戴。但我不甚明白,就如你說的傅恆在那裡,欽差大臣是現成的銜,就近辦理何其順當?如不用我,又何必專門叫我看這摺子?”
“皇上器重你的這點痴忠之心,且你也有煞氣,能避邪。”尹繼善笑道,“至於傅恆,我敢斷言他是喀爾吉善的幕後之主。他不宜出面審理的——”還待往下說,門政氣喘吁吁跑進來,也不及行禮,說道:“中丞,內廷王禮快馬來南京傳旨。剛去過巡撫衙門,撥轉馬頭又來了這裡,現在門口,請二位大人一同接旨!”
二人一聽“有旨”,早已站起身來。尹繼善略平靜一下,吩咐道:“放炮,開中門,設香案!”
“喳!”
這邊兩個人便忙不迭地更衣,孫嘉淦身著神羊補服,九蟒五爪袍子,珊瑚頂戴;尹繼善戴的是起花珊瑚頂子,錦雞補服也穿好了。二人神色**,各自將手一讓出了書房。便聽前門炸雷般“咚咚咚”三聲炮響。二人不再遲滯,搖著方步迎了出去,便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太監雙手賚詔已從中門而入。
“孫嘉淦尹繼善接旨!”王禮滿身灰塵,滿臉油汗,提勁兒拿捏著到上方香案前南面立定,扯著公鴨嗓子叫了一聲,見孫尹二人已俯伏行禮,展開詔旨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自御極以來,信任大臣、體恤群吏,且增加俸祿,厚給養廉,恩施優渥。以為天下臣工,自必感激奮勉,砥礪廉潔,實心盡職,斷不致有貪黷敗檢以幹憲典者。不意竟有山西布政使薩哈諒、學政喀爾欽穢跡昭彰,贓私累累。實朕夢想之所不到。是朕以至誠待天下,而若輩敢於狼藉如此,竟視朕為無能而可欺之主!
跪在下面的孫嘉淦和尹繼善不禁偷偷對視一眼:果然是這件事。卻聽王禮又念道:
……我皇考整飭風俗,澄清吏治,十有餘年始得丕變;今朕即位不久,而即有蕩檢逾閑之事。是既不知感激朕恩,並不知凜遵國法,將使我皇考旋轉乾坤之苦衷,由此而廢弛,言念及此,朕實為之寒心!昔日俞鴻圖賄賣文武生童,我皇考將伊立時正法,自此人知畏懼而不敢再犯。今喀爾欽贖賣生童之案,即當照俞之例而行。若稍為寬宥,是不能仰承皇考整飭澄清之意也,朕必不出此也。
讀到這裡,口乾舌燥的王禮清了一下嗓子,瞟了一眼孫嘉淦,繼續讀道:
薩哈諒、喀爾欽二案,已著吏部侍郎楊嗣景前往,會同巡撫喀爾吉善,秉公據實嚴審定讞。今著都御史孫嘉淦即往山西,主持全案處置,可視情形相機定奪。務求審實而讞定。勿以親貴而嫌避,勿以涉眾而移心。即若楊嗣景輩有意為之開脫,該御史亦當秉公忠誠體國之意,執法無貴,機斷處置。其所遺學差一事,即著尹繼善傳旨鄂善會同辦理,特此密諭,欽此!
“臣,遵旨!”
孫嘉淦和尹繼善深深叩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