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巨蟒盤踞於脖頸,越纏越緊,張開口發不出聲音;甚至連呼吸也變得異常困難,大蛇粗糙的鱗片上下起伏開開合合地刮擦面板,喘氣都凝結成一顆一顆的固體。
趙佶渾身發冷發顫。他從未感到過恐怖如斯。
飛魍抬起頭來。
他的眼裡是空的,是濁的,是一片灰綠色的虛無。
或許他曾經有過活力四溢、貌美風流的歲月,然而此刻生機已經離他遠去,此刻只有死氣,暮氣,腐敗之氣。
他的臉面目全非——毀容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他。
趙佶看見他這張臉的時候,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兩個字:地獄。
像是被野獸抓咬了千萬次,才會變成這樣可怖的光景:皮開肉綻,鮮紅髮黑,血肉成了一朵一朵細碎的小花,往外翻開,一眼看過去,整張臉如同吸附了無數張鮮紅的嘴,它們聚在一起,張開來呼吸,呼吸。
恐怖殘忍至極。
趙佶看不下去,幾乎是慌亂地轉過頭,想往旁邊看。他轉頭的動靜很大,飛魍感覺得到,乾脆往前一步捉住他,湊到他的面前,慢悠悠地問道:“怎麼?剛才還親親熱熱的,師父師父地叫呢,這就不認得了?”
趙佶嚇得三魂失了六魄,拼命掙扎著:“放——”
他說了一個字就沒有繼續了。
因為他看見飛魍的臉皺起來,扭曲起來,血肉像是蠕蟲似的震顫起來!他開始,他開始歇斯底里——他就害怕他歇斯底里!
“我變成什麼樣了?告訴我!告訴我!”他猛地湊近趙佶的臉,一股腐敗的惡臭直撲趙佶面門,“我現在很可怕,是不是?我很醜,很嚇人,是不是?”他聲音嘶啞顫抖,是焦炭冒出的刺鼻的煙,燻得人疼痛難忍。他悲愴地大叫起來:“你不認我了,蠢徒弟!我的徒弟都不願意承認我了,我是個怪物——”
他大吼大叫大鬧著,像一隻被剝了皮的穿山甲,胡亂地疼痛地扭動著,他在王烈楓動手之前,把趙佶丟在一旁,然後嗚嗚大哭!
接著,他開始撕扯自己身上的盔甲!
飛魍將自己身上的零部件一件一件地扯了下來,一邊扯,一邊聲嘶力竭地怪叫、大哭,他的鎧甲似乎與他的面板黏連在了一起,似乎很早就融為了一體似的;他將它們撕扯下來的時候,連著潰爛不堪或許早就不復存在的面板也一併扯下扯出一根根粉紅色的絲,看得人通感似的感覺到痛。兜鍪,面甲,鳳翅眉庇;項圈,肩吞,掩膊、臂韝;胸甲、腹吞、捍腰。他將上半身的鎧甲一塊一塊地掰下來,扯斷,擰斷,丟到一旁,丟了一地,帶著大塊大塊的血肉的鎧甲的各個部分互相碰撞,叮叮噹噹地響,像是一口喪鐘咚咚咚咚地敲,驚心動魄,恐怖異常!
此刻如同鑄劍的最後一步,將燒得通紅的劍進行敲打,以使之最後成型。
趙佶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著氣,他顫抖著,整個人仍沒回過神,像是剛從陰曹地府走了一趟回來。
王烈楓快步走到他身前,擋在飛魍面前,問他:“殿下,你還好麼?”
趙佶勉強平復了一點,臉色煞白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別出手,儘量穩住他……”
王烈楓蹙眉道:“好。”
飛魍突然止住了哭,抽抽噎噎地,悽然道:“我可沒瘋……我還知道我是誰。我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麼……我只是突然清醒。”
外面獄卒一人四桶水,沒有桶的則拿犯人留下的衣物浸了水,蜂擁而入,大火迎面撲來,就奪了旁人的水潑上去,一團火發出嘎吱的一聲響,火星飛濺爆裂,許許風聲穿梭其間,一時間百千聲響其作,無所不有,戛然變啞,旁邊的馬上擠過來,就再潑——火有限而水源源不斷,火勢頓時變小了不少,想必很快就能被撲滅。
“我受過很多酷刑,只可惜還是沒有死。我被灌酒,酒是好酒,可是十幾壇下肚,再踩踏我的腹部,再灌再踩至七孔流水,那種感覺可並不好受,活著並不比死了好受。我被綁作一捆,固定在地,車馬從我身上不斷走過去,我的脊椎骨被踩斷,可我還是沒有死,甚至用鐵澆了一根新的骨頭,連著這件鎧甲,整件鎧甲並不是用來穿的,而是焊在我身上的,皇帝特意選了大的盔甲,讓我每一次行動的時候,皮肉受到牽連和摩擦,舊傷口裂開,一次一次地裂開。鐵還會生鏽,你們知道嗎?每當外面下雨的時候,我都覺得疼,連呼吸也帶著鐵鏽的味道,我在一點一點地生鏽。
“我沒有腿,我的下半身是空的,只有鎧甲,沒有腿。它們和我的身體連在了一起。他弄瞎了我的眼睛,廢了我的武功,還廢了我整個下半身。他知道我不會死,下令將我的下半個身子處以凌遲,一片肉一片肉地割下來,割到剩下骨頭,連骨頭也一點一點刮乾淨,留下兩根筋。我第一次看見所謂筋脈的實體,竟是在這種方式,還只會覺得痛。然後他讓人打造了雙腿的模具,有關節的,能活動的,然後將鐵水澆灌進去,澆得嚴嚴實實,不許少一塊,就像是鎧甲的樣子。組裝完成以後,我昏了過去。醒來以後,我不覺得痛了。但我知道它在潰爛,在融化,它發出惡臭,折磨我僅剩不多的感官,可我如果要割斷我與腿的聯絡,只能將自己腰斬。
“我沒有這樣做,而是控制自己體內的每一塊肌肉,讓自己能直立行走,終於,我做到了……他將我折磨成這個樣子,關在這裡,盼我有一天死掉,可是,他死了,我卻沒有死。他這樣恨我,卻比我先死了——或許恨他的人更多,或許比他恨我更甚。
王烈楓繃著臉聽著。
趙佶雖不清楚具體過程,卻也感到一陣帶著反胃的驚怖。
而所有的這些事情,都是他已故的父王做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