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瓏因為製藥不成而低落萬分,又聽得邊驛的質疑,不由得心頭酸楚委屈,又百口莫辯,只能低頭繼續翻箱倒櫃,想著能否有個什麼東西來力挽狂瀾,結果沒忍住,一滴眼淚落下來,她想止住,一抽鼻子,巨大的啜泣聲刺進林驚蟄的耳朵。林驚蟄一下子憤怒了。
“我又沒叫瓏瓏學醫,這些都是她自己聽的,不懂很正常,而且能記住提神的藥已經很好了!我都不知道她能抓藥呢!現在這造成幻覺的毒是何其猛烈,何其刁鑽,像是這樣普通的兩味藥,瓏瓏能想到,難道他們就想不到?因此這兩種藥,必定是無法剋制他們的。”
林驚蟄氣鼓鼓地站起身,蝙蝠朝他頭頂飛來,他被嚇到,趕緊往下附身,蝙蝠和他的頭頂擦身而過。他雖然看起來生無可戀,卻還是怕死,不由得朝著女兒的方向靠近了一點,像一塊狗皮膏藥啪地黏上去。
邊驛看了覺得有點好笑,在這險惡境界之下竟笑出了聲,道:“你不是說這是幻覺嗎?”
林驚蟄道:“是幻覺沒錯,可這是亦真亦假的幻覺,在沒有看清之前,我當然要跟著一起躲掉才好。瓏瓏,幫爹一件事,把迷榖草找出來。”
林瓏道,“好——等一下?”她抬起頭,表情困惑,重新確認了一遍,“迷榖草?爹你確定嗎?這個東西可不是什麼善茬,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毒草,使用它的話,不會讓症狀更嚴重嗎?”
林驚蟄笑道:“不錯,這你都記得。迷榖草單獨使用是很危險的,可至人昏迷並能讓人產生幻覺。但是,如果加上些東西,效果就完全不一樣了。你再把青葉膽和灶心土拿給我。”
林瓏道:“灶心土?……好。灶心土,又稱伏龍肝,止血止瀉,和胃降逆止嘔……青葉膽,秋季採收,除去泥沙曬乾……去掉泥沙,現在又要和土混合,多此一舉……好了。迷榖草,灶心土,青葉膽。”她將三樣東西拿出來,交到林驚蟄手上,此時蝙蝠越來越多,越飛越密,黑壓壓一片有些遮擋視線,甚至連林瓏都要微微眯起眼睛,她開始冒冷汗了,“爹。”
“別急。慢工出細活。”林驚蟄接過藥物,立刻起身拉開最上面的一個櫃子,從裡面拿出一隻紅陶的搗藥罐來,拿出來的時候他忽然慘叫一聲,藥罐子跌落,搗藥杆挎挎地擊打罐子內壁,邊驛眼疾手快伸出手去接住,道,“藥罐子掉了。”林驚蟄回頭看了他一眼,將三包藥投擲過去,道,“瓏瓏,搗藥。”
林瓏拿過罐子,蹲下身道:“好。”她猛地看見林驚蟄握住了滿是鮮血的手,是剛才站起來拿罐子時候被蝙蝠啃的——也不一定是蝙蝠,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啊?她冷汗涔涔,努力地集中注意去搗藥,一隻蝙蝠突然飛到她眼前,她嚇了一大跳,心劇烈一跳,手抖如篩糠,眼看著蝙蝠張開嘴要咬她——
白光閃過。邊驛的刀揮過去,是一道順滑的閃電,劈碎了蝙蝠的身體,林瓏低聲道:“多謝,邊大人。”
“不必。”邊驛道,“剛才我話說得重了,沒有針對你的意思。抱歉。”
林驚蟄沉聲道:“別那麼快原諒,搞得連道歉的機會都沒有,怪難受的。剛才沒有效果是真,生氣也不奇怪。好了,瓏瓏,抓緊了,在這裡被幻覺吞沒以前。迷榖草有一種非常險惡的特殊用法,是能夠將它的‘惡’轉換為‘善’的。如果在迷榖草中加上灶心土和青葉膽,配製成藥液,則能起到清心明目、破除幻覺的作用。”
林瓏低頭道:“破除幻覺?”她覺得手有些酸,三樣藥材都是很乾燥的東西,要搗出汁液來實在很不容易。越是這樣,她越是著急,就越是使不上勁來。林驚蟄見了,蹲下身來拿過搗藥棒,一用力,血就往地下直爆出來。
邊驛身體後仰,刀背貼住臂肩,出刀繞刀四處揮斬,然而沉沉的蝙蝠往下呈現黑雲壓城之勢,沉得邊驛有些費力——怎麼會?蝙蝠怎麼會這樣重?他皺眉用力抵抗,對於真相的探尋也是愈發地焦慮起來,他所看見的,究竟是騙局還是真的——
林驚蟄看著罐底,拿出搗藥棒,汁液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嘆道:“確實有這樣記載,只是,這本書你沒有看到。唉,看來,過了今天就得把這本書傳給你了,免得我女兒受人欺負。誰知道這世道是這樣,連這種可怕的招數都用得出來,只能叫人把家底都翻出來。就像是十幾年前……”他因為疼痛而噤聲。他噤聲的時刻太多了。他也總是在不該說話的時候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成了。”林驚蟄道,“瓏瓏,過來,稍微嘗一點就可以。”
林瓏點頭道:“好。”她拿手沾了一點,舔了舔,苦得渾身發顫,不禁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她重新睜開眼來,往上一看——
“我的天啊。”她感嘆著,腦袋裡面一陣地暈上來,猶如清晨敲鐘,噹的一聲,悠長悠長,振聾發聵。
邊驛轉頭道:“你看見了?是什麼?”
林瓏突然道:“小心!”直接撲上來要推開他。按著林瓏的氣力,根本不可能推動邊驛一分一毫,邊驛見她的動作,明白了她的意圖,順勢往下一倒,一隻巨大的蝙蝠從他頭頂擦身而過,又折回來,朝著他的眼睛直刺過來,它的速度太快力度太猛,邊驛躲避不及,眼看著就要被扎穿眼睛,只是一霎的時間,林驚蟄將搗藥棒擲了過來,和蝙蝠相互衝撞,蝙蝠啪地一下跌到一邊。搗藥棒粉身碎骨,藥液飛濺到邊驛的嘴唇上,他伸出舌頭一舔,苦味從舌尖開始往舌根一路直衝,苦得風雲變色,苦得他臉色發青。他倒沒有閉眼,目前的處境讓他無暇閉上雙眼,然而還是不可避免地,他眼前一濁,白霧暴至,如同刀攪入水中,是略微透明的,散開的乳白光線。
待他重新看清楚周圍境況的時候,蝙蝠已經全都消失不見。
這裡甚至連一隻蝙蝠都沒有,一樣活物都沒有。這些東西根本不是蝙蝠。
而是一個一個,呈十字形的,閃著寒光的流星鏢。
每一個流星鏢的中間都繫著一根魚線,堅韌綿長的魚線從飛鏢開始往上延伸,一路延伸道鳴蟬的所在處,延伸到蜘蛛的上方,延伸到那屋頂破碎的大洞之中,幾百幾千根的魚線往下飛旋亂晃,是流星鏢構成的巨大的提線木偶。
難怪這些蝙蝠能夠這樣地善解人意,原是因為有真正的人在背後操控。
邊驛又去看那隻巨大的蜘蛛。他的視線一往那裡觸碰,立刻就觸電一般下意識地滑開了,然後心口一疼——他看著王初梨疼,自己也感受到同樣的痛了,他立刻朝著王初梨喊道:“快下來,王大小姐,你別去送死啊!”
王初梨茫然地朝他看。她渾身是血,這一下可真是血流不止、難以抑制了。
她的嘴唇從失血的蒼白,變作了瀕死的青紫。
那不是蜘蛛,而是一尊巨大的殺人機關。
它渾身上下都由金屬構成,八隻眼睛是八樣機關的按鈕,它可怖的嘴裡佈滿了能夠絞碎骨骼的刀鋒,再往裡便是腐蝕性的液體,而腿上的絨毛,原是雪亮寒冷的刀刃。
真相的恐怖程度甚至比幻覺更甚。
哥哥——她幾乎要在心裡哭嚎了,我害怕,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