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您往後也該求皇上好好管教管教宮幬。不為別的,就為今日他做下的事——”我看侯爺在椅子上坐穩了,方氣喘吁吁坐下道,“您都七十歲了,他再如何為他的女人傷心難過,難道就不想想您是否受得住他那樣猛灌嗎?”
“別說了…”侯爺徐徐抬手,似乎吐過以後神志也清醒了一些。“這麼多年,那孩子我是知道的。就算告到皇上跟前,他這輩子也就那個樣子了。與其恨鐵不成鋼,倒不如讓皇上少操些心……”
“我是心疼您……”我看著濁月拿著帕子輕輕為侯爺擦拭嘴角,輕聲道,“您事事以他們父子為先,可是他們又何曾想過您的委屈……”
“為君上者,自不必事事顧及旁人。”侯爺輕輕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揮手示意濁月不必再忙。“我出身卑賤,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已然很滿足了。”
心中不忍,卻仍無從寬慰。
良久,侯爺方才睜開有些紅腫的雙眼,看見我定定望著他,便淡淡一笑,露出臉上被歲月刻下的道道皺紋。下人送上了熱好的餃子和菜餚,濁月端著醒酒湯立在那裡,見我和侯爺凝視彼此俱是無言,便覺有些尷尬,微微潮紅了臉頰。
“濁月,這裡不用人伺候,你帶著她們先下去吧。”
濁月有一瞬的痴怔,見我神色定篤,便只得擱下湯碗,領著眾人關門下去了。侯爺放眼望去,但見滿桌菜色琳琅,熱氣騰騰,也不由愁思暫緩,心花怒放。
我起身旋步往暖閣裡去,久久方才出來重新入席,將一串檀木珠串擱在侯爺案前,侯爺乍見了愛物,加之酒意未褪,一時竟說不出話,只望著我開懷大笑起來。
“那日侯爺情急之下損了自己的珠串。我於心不忍,過後便親自將檀木珠子一個個拾了回來,想著原是侯爺用慣的東西,無論如何也要修復了才是。”
“是了,我還道我那綠檀珠戴了許久才得表面渾然烏黑,你便是一時得了黑檀製成珠子,又哪裡能得這般幽香,這般光澤呢!”侯爺十分歡欣,像個孩童一般,將那珠串握在手心把玩個不止,“只是難為你還把散了滿地的珠子一顆顆撿回來,用心串好,來日若再有損壞,我可不知道要心疼得怎麼樣呢…….”
“不會再壞了,”我展顏笑道,“這一次我在玉線裡分別加了馬尾毛,貂皮絲,犛牛筋,月銀線,雪蛛網和鎮江所產的金蠶絲,將各種材料在水中泡三日,再在陽光下曬三日。勻力搓至極細,再將六股密密打絡成結,在近百根裡挑出十根最整齊勻淨的,再一圈一圈套在玉線上。我和濁月試了幾次,堅固得很。便是侯爺手勁再大,只怕也磨不破了。”
“怪道!怪道你這些日子躲在房間裡不出來,原是做這磨人的活計!”侯爺驚歎道,“更難為的是這心思,若換了旁人再想不出的!”
“到底是府上富足,要什麼一找都有。濁月的手又極巧,沒有她也必是不成的。”我夾了個墨魚黑皮海腸韭菜餡兒的餃子放在侯爺碗裡,“您再嚐嚐這海鮮餃子,是我們家鄉的風味兒,心思只是小巧,要緊的是侯爺喜歡。”
侯爺瞧了新鮮,似乎很是好奇,一口咬下湯汁溢位,品了許久方吐了一個“鮮”字。
我忍俊不禁,鮮少見侯爺這樣無憂無慮的樣子,或許在我面前已經很注意不露愁苦神色,然而是真是假我又如何瞧不出來呢?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侯府之外是如何的波譎雲詭,我只想讓我眼前的這個老者回到府中,看見我之後的每一個笑容都是真正發自內心的。
畢竟,今生緣淺,去日可期。
“侯爺,歸螢還有一事相求。”
侯爺停了動作,臉上笑容尚未褪去。許是見我神色不似往常,他放下碗筷,頓了頓方道:“這是什麼話,你我之間,何來求字……”侯爺挽起袖子,躬身向前注視著我。“自在府裡醒來的第一日曾不慎脫口而出,之後的日子你便隻字未提。歸螢,你可是為了你同行失散的朋友一直耿耿於懷嗎?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就可以命溫召帶兵出府尋人,整個刈州,或是整個衷國!歸螢,只要你一句話!”
“——侯爺!不是這樣的。”我搶白道,“我知道您一心幫我,可是如今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幫自己,試問又如何來求您呢。何況當日因我遇刺,您尚未請旨便私自解了禁衛軍的禁令,如今又因為與我有約,辭了宮裡皇上的宴會。我也明白您願意傾盡全力為我實現願望,所以我也希望您能夠明白我不願再做您的負累的心情……”
“這是什麼話。歸螢,皇上的事你不必多心,我們雖是君臣,卻也有著數十年忠誠堅定的感情。這種小事不會影響我在朝中的位置。聽我的,這種事情,咱們往後就不要再提了。”侯爺拿起放在我肩上的手,再度閒閒扒著碗裡的菜道,“不過既然不是關於你朋友的事,又有什麼事值得你如此鄭重呢?”
“今日歸螢所請,不為自己,只求侯爺做主,待我身上傷勢大好便贖了濁月為奴之身。”我誠懇道,“我知道,這偌大的侯府有數不清的下人侍女,我也不可能一個個顧得周全。侯爺,我只求一個濁月,她聰明伶俐,豆蔻年華,請您別再讓她做這府中的侍女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