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土路上面,一道身影踽踽獨行。
他打扮得像是普普通通的農民,軍綠色的襯衣破破爛爛縫縫補補依舊露出幾個小洞,卡其布的褲管擼到膝蓋,腳上穿著雙破膠鞋,頭上帶了個寬沿草帽,扛著一根扁擔,上面空無一物,腰間鼓鼓囊囊地也不知道塞的是什麼東西。
天頭正熱,比較盛夏也不遑多讓,曬得人心慌慌地。
那人後背脊樑處已經被汗溼了一大片,呈倒三角形拉到腰間,路上遇見幾片陰涼地方,也沒有片刻停留,似乎著急趕著去做事。
路上一個行人也無,自然也就沒人注意到那草帽下面那雙餓狼一般閃著寒光的眼睛。
他叫張大炮,一個很質樸,很普通的名字,放在現今社會上取個名字恨不能誰都不認識那字兒的態勢來看,這個名字取得也太庸俗了一些。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他打小就是孤兒,能叫張大炮還是早些年時候聽說軍隊裡面有種東西叫大炮,特別厲害,他才改名把自己名兒叫了大炮。
戰友沒少拿這個跟他開玩笑,說你要是知道還有個叫飛機的更厲害,現在是不是改名叫張飛機了?先前他那名兒叫狗兒,至於他父母,他也記不清是被餓死了,還是在更早些時候被人給殺了,那時候他還小,哪裡能記得那麼多的事情。
後來參了軍,靠著從小養成的狠勁,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不大不小當了個班長。
他這班長人緣卻是最好的,他雖然狠,但那只是環境逼出來的,本質上,他還是那個被人施捨了一口子飯,總傻笑著給人家守一晚上夜的那個少年。
小時候苦,見過不少吃觀音土生生吃到脹死的,吃到肚子撐的比二十斤的西瓜還大,卻偏偏不能大解生生給憋死的,那時候,大炮就怕自己也是這個死法。
所以他從小就學會裝可憐,去討施捨,或者是和路邊上那些野狗搶食,也打死過不少野狗,偷偷祭過牙口,也不管那些野狗有沒有攜帶病毒什麼的。
就這麼給他生生從死人堆裡爬了出來,一生就是那麼孤獨一個人。
後來到了軍隊,成了班長,即便是最小的職位,卻也是最耀眼的那一個,全團一千多號人,誰不眼巴巴看著要到他那個班裡面去。
誰都知道三營一班班長張大炮是個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偏偏對自己人好得不得了傢伙。
軍隊裡面護犢子,張大炮把這份子護犢子發揮到了極致,之前團長親自來巡視的時候,就說了一句他們班戰士的不是,張大炮衝上去就要和團長開打。
要不是那件事情,他也不至於當了那麼多年兵還是個班長。
所以大傢伙都樂意和他結點善緣,誰也不願意惹上這麼個人啊,據說就算營長見了他們班的戰士也頭痛,有張大炮在,打打不得,罵罵不得,可偏偏在張大炮的**下,那個班的戰鬥力是全團之最。
直轄的營長啊,捏著鼻子請張大炮吃了頓飯,讓他管管手下那號子兵痞,別惹事。
張大炮笑呵呵嘴上答應,該咋地咋地。
營長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那段時間,說起來各種懷念,各種不是東西,卻也各種改變了張大炮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那段時間是他最難忘,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後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地,整個團被拉過去秘密參加了各種戰鬥,敢和他開著玩笑說你咋不改名叫張飛機的人越來越少了,直到最後的時候,一個都沒了。
被張大炮坑著,背地裡罵了多少聲,面對面依舊把臂相交的營長也在一場戰鬥中死了,死得無聲無息地,直到清點戰場的時候才發現他死在了一顆土製**的碎片下面。
運氣不好,碎片剛好從太陽穴插了進去,哼都沒哼一聲,腦袋就開了花。
那麼多人逐漸死去,那麼多人填充進來,有的步步高昇,有的死得其所,張大炮依舊是一班的班長。
流水的七團,鐵打的一班班長。
直到在後來的時候,當初和張大炮發生衝突的團長也死了,就死在張大炮的懷裡,肺部中槍,整張嘴不斷往外面吐著血沫子。
臨死的時候啥也沒說,就跟張大炮說,你是好兵,那次說是去例行巡查,其實就是去看你的。
又說你性子像狼,得磨一磨,把你放在一班這麼長時間,一直看著你,本來準備這仗打完了,就讓你當個連長繼續磨一磨,沒想到這是沒機會了啊。
老團長死的時候似乎還有些遺憾,那時候,還年輕的張大炮哭得像個淚人。
再後來的時候,整個七團已經找不到一個自己認識的人,久違的孤獨感再次湧上了心頭,正值陽剛的張大炮離開了部隊。
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無數次告訴自己,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無數次蹣跚著前行,無數次回頭頻頻張望,無數次希望那些化作塵土的戰友再一次站在自己面前,拿著自己的名字開著玩笑。
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