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和班布林善密晤之後,鰲拜十分謹慎地收斂了自己的專橫。雖說仍是居家發號施令,但到了乾清宮,大面兒上跪拜儀節都一絲不苟,對康熙也和悅了一些,像是換了一個人。康熙便也覺得自在多了。魏東亭將精心挑選的二十多名少年名單呈上,請康熙過目,補入毓慶宮當差。他心不在焉地看看,“噗嗤”一聲笑道:“犟驢子,真起的好名字!”魏東亭笑道:“這是奴才在關東時的結義兄弟,本姓姜,叫立子,因脾氣倔強,生性粗頑,大家給他個諢號叫犟驢子,他便索性認了。”
“好。”康熙笑道,“從明個起,叫他們三人進來侍候,餘下的人每隔十數日增添。”魏東亭趁便道,“已經兩天沒去上學了,伍先生著實念著聖上呢,今兒不如去去的好。”康熙點頭淡淡一笑道:“也好。”
午牌剛過,康熙換了一件青羅截衫,也不戴帽子,乘了一輛小馬車,帶了蘇麻喇姑徑往索府後園。魏東亭帶兩三個人遙遙地跟著,確也沒見什麼異樣。
聽得他們進了園,伍次友挑簾而出,笑道:“世兄,三日沒來了吧,我倒著實想念呢!”康熙笑道:“學生何嘗不想來,只是天氣炎熱,太祖母怕熱著了,說是功課寧可少些,不讓身子虧著了。”伍次友便笑著讓他們主僕進了書房。
“這幾日雖沒來,”康熙一落座便道,“倒也讀了幾本雜書,即以春秋而論,著實使人莫名其妙,為何周室亂七八糟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呢?”
伍次友爽朗地笑道:“世兄不學時文,卻倒盡追求帝王之道,難道不進仕途,就能出將入相麼?”說得康熙開心大笑。蘇麻喇姑用手帕子掩著嘴,也是笑不可遏。
康熙拿起桌上的宋瓷茶盅兒端詳著問道:“我有將相之志,難道先生就沒有麼?”
“我怕不成。”伍次友揮著扇子笑道,“學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如若退回二十五年,天下大亂之時,風雲際會之日,或可為天子倚馬草詔。今天下澄清,讀書人能盼到翰林也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康熙忙道:“以先生道德文章,這點想頭並非過奢。”
“方才世兄問及春秋致亂之由,”稍頓,伍次友轉入論題,“歷來人們見仁見智各持一端。據我看來,政令不出天子,諸侯不尊周室,乃是禍亂之本!”
這句話直搗康熙胸臆,剛剛平靜一點的心情,驟然又起波瀾,勉強笑道:“現在政令也是不出天子,不是很好嗎?”伍次友冷笑道:“現在徒具太平之形,實隱憂患之氣,國疑主少,危機四伏,內有權奸把持朝政,外存藩鎮擁兵自重,哪裡談得上什麼‘很好’?”
聽此一番話,康熙臉上陡然變色。蘇麻喇姑急忙掩飾道:“聽說鰲拜中堂如今恭謹多了。”伍次友轉臉看著蘇麻喇姑道:“恭謹不恭謹,不在於辭色。魏徵犯顏批龍鱗,太宗反不以為奸,因知其並無私意,盧杞恭謹謙遜,世稱奸臣;這怎麼看呢?今觀鰲拜之忠奸,只能看他交不交權。皇上親政已有兩年,他為什麼還要包攬朝政,議軍國大事於私門?這是忠臣應該做的麼?”
康熙越聽越驚,有些坐不住,定定神笑道:“我不出將入相,你也不過想個翰林,咱們可管他什麼忠臣奸臣的!”便起身拉了魏東亭道:“熱得很,婉娘且陪先生,你我出去走走再來。”說罷二人便一同出來。
屋裡只剩下蘇麻喇姑和伍次友,一坐一站,好久誰也沒有說話。蘇麻喇姑倒一杯涼茶,雙手捧給伍次友,伍次友小心翼翼接過道:“多謝。”又停了一會兒,蘇麻喇姑方道:“秋闈在即,伍先生不要去應試麼?”伍次友出了一陣子神,方喃喃答道:“寒窗十載,所為何事?要去的。”
蘇麻喇姑便在對面坐了,搖著紗扇笑道:“先生可肯聽婉娘一言相勸?”
伍次友見龍兒和小魏一去許久,單留下婉娘,心中早有些不安;見她竟大大方方坐到對面,更覺侷促,臉上便滲出汗來。聽婉娘如此說,眼望著窗外,將杯放在桌上道:“請講。”
蘇麻喇姑見他一副道學模樣,倒覺好笑,起身擰了一把涼毛巾遞上道:“我勸先生這次秋闈不考也罷。”
伍次友原想婉娘定要勸他刻意功名,促他去考,萬不料她竟如此相勸,不禁大奇,轉過臉打量著蘇麻喇姑,笑問:“為什麼呢?”
像這樣與一個青年男子獨坐促膝而談,儘管她是一位見多識廣、聰明機變的滿族姑娘,也是頭一回。蘇麻喇姑見他正眼盯著自己,不禁面紅耳熱,鼓起勇氣答道:“今鰲拜擅權,先生之志難伸,先生之道難行,不考則已,怕的是一入考場,有身陷囹圄之災。”
這話情茂理真,伍次友不禁動容,旋又笑道:“上一科考後並無後患嘛!”蘇麻喇姑介面便道:“上一次有蘇中堂在,這一次卻沒有,這就是不同!索性告訴先生吧,鰲拜還正到處尋查您呢!”伍次友驚訝道:“這些你怎麼知道?”
蘇麻喇姑一怔,不及思索便道:“我也不過聽索額圖大人和夫人閒談罷了。”
蘇麻喇姑這句話毛病太大了,伍次友不禁也是一怔:“她怎麼不說‘我們老爺太太’,竟扳平身份直呼索額圖的名諱?”幸而他一向對此並不看得很重,這想法也就一閃而過,沒再深思,當下笑道:“依你便永不應考了?”蘇麻喇姑也笑道:“先生吟的詩中有兩句最耐人尋味:‘借得西江明月光,常照孤帆橫中流!’只要有我家主子在,早晚有您一個出身就是。”
“你是說——”伍次友愈聽愈不明白。
“眼下也無需多說,”蘇麻喇姑掩口笑道,“先生孤高耿介,當然不肯曲中去求功名,我們清楚著哩,怎麼會強人所難?”伍次友沉吟著將這話一字一字回味許久,自覺爽然,遂笑道:“依你!等老賊過世再考也罷。”
二人正說得熱鬧,忽聽窗外有人笑道:“婉娘姑娘好才情,片言說醒痴迷人!”蘇麻喇姑紅著臉啐道:“是小魏子這促狹鬼!大熱天兒,你帶著龍兒到哪裡去了?看我告訴老太太,仔細著了!”說話間康熙和魏東亭已笑著進來,康熙笑道:“婉娘別急麼,和先生不要急是一樣的道理,是我讓小魏子在這偷聽的。”蘇麻喇姑方低頭不語。
伍次友心裡一動,這少年身上似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氣質,爽朗質樸中帶有雍容華貴,使人親而難犯。當下坐定了,康熙笑道:“方才出去走了幾步,才知新秋將至,園中柳葉已開始落了,隔幾日我邀先生一同出遊可好?”伍次友雙手一拱,調侃地說道:“敬從世兄之命!”
康熙抬頭看看天色,已將未末,便對蘇麻喇姑一笑:“婉娘,咱們也不能老戀著這兒,也好走了,省得老太太惦記著又打發人來催。”魏東亭不住地笑,蘇麻喇姑不好意思地笑道:“誰戀著了?主子不說走,奴才敢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