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地傾斜的一瞬間,麥明河只記得兩個感覺。
第一個感覺清楚強烈,驅走一切思考能力,讓她眼前浮起了扭曲的幻覺——她不知怎麼,想起自己四十多年前有一次去野遊時,在郊外看見一棵大樹。
那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醜陋的樹:不知是真菌還是病毒感染,整棵樹幹上生滿了疙瘩虯曲的樹瘤子,一個疊著一個,癭疣橫結,乍一看去,幾乎不像一棵樹,更像一大塊增生病變的褐色歪曲硬肉。
在冷汗、顫抖和痛苦裡,她低頭看去,在原本是自己右小腿的地方,錯覺以為又看見了四十多年前的樹——她甚至沒有發覺,自己腦袋什麼時候撞在了地面上。
細長病人的手指,一節節地、長長地繞住小腿。
第二個感覺,其實不是感覺,是她聽見的一道悶響;好像是什麼重物撞擊發出的聲音,離她不遠。
起初聽見的時候,麥明河被痛苦衝擊得一片空白,根本沒有想到那究竟是什麼聲音;但不知道是手掌下滑膩的地板,還是眼角的餘光,卻化作一道閃電忽然打穿模糊意識,叫她腦海中一亮。
……原來如此。
因為細長病人故意折磨她,從剛才起,她幾乎什麼都沒幹,一直在圓腦袋包圍圈裡拼命彎腰嘔吐;但是病房裡誰也沒想到,這場折磨帶來了另一個意料不到的後果。
那就是,此刻的病房瓷磚地面上,黏黏滑滑地沾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嘔吐物與胃液。
剛才的“老鷹抓小雞”遊戲裡,一共五六雙腳,又踩著這層黏滑髒汙來來回回,把它們抹得到處都是——也就是說,凡是拿兩腳走路的東西,在此刻的地板上,都有一個不小心就滑一大跤、摔掉門牙的風險。
什麼肉觸手再古怪,也是用兩腳直立行走的,該狗吃屎還是得狗吃屎,對不對?
麥明河一想到這兒,竟從她彷彿癭疣橫結的身體裡生出了力氣;當細長病人的影子籠上來時,她使勁扭過身體,看見了。
就在不遠處,一個圓腦袋果然剛剛摔倒在地上,正兩腳打滑地試圖站起身呢。
那一刻,麥明河如果能笑,肯定會大笑出聲——讓你跑?
不管表面再光怪陸離,也逃不掉內在執行的邏輯;看來基礎的物理規律,對於巢穴裡的古怪東西也一樣有效。
那一刻,麥明河忘記了細長病人的存在,縱身一探,手臂長伸,一把抓住了那個圓腦袋的腳腕。
與此同時,細長病人的手,再次碰上了她的小腹。
就算她失去意識,也一點都不奇怪;奇怪的反而是她竟然沒有昏過去。
細長病人的陰影高高浮在麥明河上方,她依然一眼也不敢看它的臉,眼睛只盯著被自己左手攥住的腳腕,把命都押上去了。
在令人意識模糊的痛苦裡,在“蛇帶”被揭下身體時一點點增加的空虛與恐懼裡,麥明河仍然死死握住那個圓腦袋的腳腕,一絲不松——不屬於她的痛哼聲,從房間裡顫抖著響起來。
“叫、叫它滾……”她口齒不清、喘息著說:“不然,我絕不……”
話說不完沒有關係,不妨礙門口的居民明白。
沒過幾秒,遠處一個圓腦袋果然開口說:“讓她鬆手!”
細長病人聽不見似的,仍然在一點點剝下“蛇帶”,動作很小心,甚至稱得上輕柔——只不過不論它動作有多輕巧,激發出的痛苦依然叫人視野昏黑。
“快點,”
所有圓腦袋一起催促道,同時朝細長病人大步走去,腳步整齊劃一。“成熟的肉觸手不能丟,讓她鬆手,否則——”
“知道了,”細長病人果然忌諱圓腦袋,見它們一起走上來,終於鬆開了握著麥明河小腿的手——它另一手裡握著“蛇帶”,肯定不捨得把偽像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