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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勞燕分飛奈河難渡 求近故遠以詐取寵

“沒什麼。”高士奇搖頭一笑放馬前行,“這事依我之見,你可覷著沒人時,悄悄兒奏明皇上。皇上此時不願惹翻葛爾丹,未必願意張揚呢!”明珠聽了略一思忖,笑道:“既如此,便不忙著奏也成。”

二人邊說邊走,一時到了西苑禁地,遠遠見到六部與筵官員黑鴉鴉站了一大片,說閒話議論,卻沒見索額圖,遂一同下馬至園門龍亭中歇息等候。明珠猛地想起今日賜宴,皇帝必要君臣和詩,心下不免忐忑,見高士奇東張西望地看景緻,一副滿不在乎模樣,明珠真的又羨又妒,思量一陣,終於說道:“唉!今兒說不定又得弄文兒,哪裡是作詩,竟是作難!一個不當心,又要出乖丟醜了!”高士奇知他求自己,格格一笑,扇骨打著手心道:“這些頌聖詩,大抵不過用柏梁體,不違儀、不犯違也出不了差錯兒!你若不嫌棄,我給你當槍手敷衍。不過,皇上今兒斷不會難為你——索三爺請了長病假,統共就這麼兩三個跟前人兒,還指望著給皇上撐臉面呢!”

明珠吃一大驚,忙問:“老三怎麼了,病重麼?忽喇巴兒地就請了長病假——我竟一點也不知道!”他想起方才高士奇說“索老三老了”的話,一驚一喜,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我也是聽何桂柱說的,皇上還沒批下來。大約差不離兒吧——方才咱們來到,你沒見光祿寺、戶部、刑部、工部那些個叭兒們怎麼瞧你?他們原是老三的人,這會子你老明叫他們舔痔吮癰,只怕都有人肯呢!”說罷仰臉失聲而笑。明珠咀嚼著高士奇這些話,一時還回不過味兒來。卻見熊賜履和李光地帶著工部侍郎伊桑阿、戶部郎中崔雅烏、伊喇喀迤邐過來。高士奇見這幾位官員一副諂笑相,知道是改換門庭投靠明珠的,只說了聲“告便”,便起身出了龍亭,招手兒叫過一個官員,笑道,“記得在順天府見過一面,你叫宋文運,刑部員外郎,是麼?”

“中堂好記性,”宋文運笑得眯縫了眼,“下官正是宋文運!”

高士奇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想問問芳蘭和胡家的案子,不知如何了?這件事你們可得秉公處置!”宋文運沒有想到這位身份顯赫的中堂會問這個,搓著手道:“這案子還沒結呢,胡家老爺子是個道學,不肯退婚,兒子癆病死了,還硬要叫劉家這姑娘去做鬼親。劉家不知仗了誰的勢,硬是不肯,胡老爺子幾次去順天府告狀,被擋了回去,也氣得一命嗚呼……”高士奇待著臉兒聽完,冷冷說道:“實言相告,劉家仗著我的勢。劉芳蘭一個黃花閨女,為什麼活生生地叫她跳進那火坑裡?她也是個人,自想想,這合乎聖人仁恕之道麼?”

“誰說不是呢!”宋文運極機靈,口風一轉嘆道,“可憐見的,自家死了兒子還要扯個大活人,這就是沒天理!本來這事也就完了,只是我們堂官說,這事幹系名教,又牽扯到朝廷大員——想必就是您老了——怕有人說閒話。”因見高士奇陰陰地冷笑,忙又道,“但如今胡家苦主歿了,幾個族人吵吵鬧鬧,還不為的是錢!只要安頓好了這幾個王八蛋,誰還來告哩?——中堂用不著操心,這事兒我明兒就辦了,完了我到府上給個信兒,就便兒請安!”高士奇見他如此知趣,倒笑了。點點頭,正要說話,見六宮都太監張萬強手執節鉞從裡頭出來,當門而立,宣道:“聖駕已臨團殿,眾臣工及博學鴻儒依次演禮進見!”當下高士奇顧不得多說,便跟著熊賜履等一徑入內。

筵宴十分豐盛,比起體仁閣所賜的,雖然每種數量不大,但品類卻大大加增,一色兒都是御膳房高手製作。按高士奇的佈置,共是八十桌,每桌八人,取天子八佾之數。碩大的金碗盛著拉拉放在中間,什麼燕窩掛爐鴨、野味熱鍋、芙蓉燕窩、蘋果膾肥雞、託湯鴨、額思克森鹿尾醬、碎剁野雞、紅燴荔枝魚、清蒸魚翅、鹿尾攢盤、羊鳥叉燒鹿肉、燒野豬肉……一道一道進了上來。

康熙和皇太子胤礽同坐一席,旁邊只胤禔陪坐,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由各自乳母抱來,各吃一小杯乳便抱了去,算是“鹹與大禮”。須臾兩廂樂起,黃鐘、玉磐、琴瑟、笙篁之聲大作,六百餘人凝目望著首席的康熙,見他含笑舉箸,方一齊拿起筷子,拿捏著慢慢兒吃。原想大快朵頤的高士奇這才曉得,再豐盛的御宴也不過是個虛樣兒。繁縟的儀節過去,康熙便顯得隨便了,立起身笑道:

“此地湖水澄碧,岸柳如煙。又值秋高氣爽,風光宜人,你們都是文宗碩儒,當有佳思妙作。狀元文章千古一調,無趣得很,何妨君臣和詩?”說罷便吟道:

金風爽氣被萬方!

明珠一聽果然是柏梁體,不禁一笑,裝作無意間湊近了高士奇,卻聽熊賜履拈鬚長哦道:

韶樂昇平拜賜觴。

高士奇忙小聲嘀咕一句,明珠身子一昂,揚眉吟道:

元首輝燦股肱良!

“明珠只怕請了槍手吧?”康熙聽了笑道,“李光地,你來續結。”因當著這麼多人,李光地聽著單點自己,臉上自然光鮮,左右一看,御座旁擺著一色兒八件“一桶萬年青”,忙離座躬身吟道:

一統萬年清八方!

康熙哈哈大笑:“如此現成的景叫你撿來用了——賜酒!”因便吩咐,“大家隨意,不必侷促地坐著,憑你怎麼,做出好詩來朕即有賞!”

一時眾人便都疏散了,有的憑欄構思,有的垂頭默想,各自苦心孤詣挖空心思聳動天聽。康熙卻傳旨叫過施潤章,將體仁閣賜宴時索去蒲留仙的詩稿還了,說道:“此人畸零之才,詩文俱都可觀,只是鬱氣太重,不是祿命之人。還不到五十歲嘛,怎麼就‘欲騷白頭問渺冥,可許寄舟上靈臺’?這太頹喪。朕只取他這一首——”說著用手指指。熊賜履、高士奇和李光地忙都湊過來,瞧時,卻是一首長短句兒:

天含糊,地也含糊,說什麼致知格物?不見乎君子擒小人,猶似赤手搏豺虎;小人陷君子,易如狂風捲浮土。害龍者蜈,殺象者鼠,其理難名,其情莫睹——此生已為造化誤,豈可垂老作馮婦!

“這詞寫的有意思。”康熙笑道,“寫的雖是前朝故事,於今世治道又何嘗無用?”

熊賜履心裡不禁一沉:一個皇帝,肯時時記得這件事,國家哪有個不治的?但康熙常說,駕馭群臣之道,在於使君子小人各得其所,既防君子受誣,又用小人之才。為什麼索額圖辭出上書房,康熙就拿出這詞來給留下的人看?他是個最講誠意正心,以“慎獨”修身的道學家,但這幾年周旋於索、明黨爭之中,又兼著太子師傅,所受的擠對也就不少。熊賜履心裡明白,若不是康熙絕對信任自己的忠誠,僅平“三藩”他不贊同,也早被明珠擠垮了……索額圖退出上書房,顯然為避權重之疑,但康熙究竟批准不批准呢?幾日前索額圖連上奏章,彈劾了幾個封疆大吏,又調換了幾個部院大臣,當然其中正人小人都有,康熙本本照允,聖眷隆重得很呢,這都是為什麼呢?……正胡思亂想,卻聽康熙對施潤章說道:“蒲某是你的門生,你可以君子立命之說撫慰一下——再修一書信給山東老於成龍,請他關照此人。要說明這是朕的意思,不然,于成龍可不是善人,要動本參你了。”說罷幾個人方才散去。

高士奇沒有離開。他在康熙身後居高臨下憑欄眺望海淀。朝中已有人說他投機鑽營,並無實學,他憋足了勁,定要吟出蓋壓群賢的詩。心擬了幾首都不滿意,正搜尋枯腸,擰眉咬牙地想著,康熙一轉臉瞧見了,笑道:“朕今兒不許你出風頭,另有差使給你!”高士奇憋足了的氣放得精光,笑道:“奴才這點才思,想出風頭也沒指望。主子有什麼旨意,是不是叫奴才幫著看詩評卷?”

康熙拿著一疊交上來的詩稿抖抖,笑道:“品評詩的優劣,朕自信還有點眼力!是另一件差使,進宮去給蘇麻喇姑瞧病。”

“瞧病?”高士奇瞠目問道,他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康熙淚光瀅瀅,痴痴地望著漫漫碧波,緩緩說道:“你大約知道,朕有個啟蒙師傅叫伍次友,如今是出家人了。”高士奇見康熙如此動情,心中暗自驚訝,忙答道:“奴才聽何桂柱說過一點,伍先生人品端方、學術純正,曾輔主子習學聖道,後來——”

“你知道也好,後頭的不必說了。”康熙截斷了高士奇的話,“他出家為僧,緣故很多,非三言兩語講得清。說到根兒上,還是為朕幼時侍女蘇麻喇姑,如今她叫慧真,在宮內帶髮修行。”

高士奇知道這件事忌諱很多,只好低頭道:“是,萬歲一說,奴才也就明白了。”康熙的語氣沉甸甸的,略帶著感傷,說道:“聽明珠說你頗諳醫道。如今蘇麻喇姑病得沉重,朕想叫你去診視一下。唉,朕從小兒親近最多的宮人,一個是魏東亭的母親,再一個就是她。如今一個去了南京,一個又病得這樣,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麼著呢?”聽說是這差使,高士奇的心早放下一半。但略一轉念,又想不能過於顯著自己醫道太高,一來招忌,二來弄得人人找自己瞧病,也招架不住。思量一陣,高士奇方賠笑道:“主子吩咐,敢不盡心?但只奴才也只略善於調治氣鬱塞結,別的症候上的本事平常得很。”

康熙哪裡知道一霎間高士奇已動了這麼多心思,拭了拭眼角,便翻看送上來的詩稿,說了句:“你去吧,傳旨武丹,叫他帶你進鍾粹宮。”

高士奇便匆匆退出團殿外的龍亭,來尋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