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離婚後的芸姐心神受到巨大傷害,瞻望前途,無愛無助,萬念俱灰。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盼望兒子虎子讀書成才,趕快長大成人。她害怕父母埋怨她和王小峰結婚,也沒有回孃家,依然居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就一個人帶著虎子苦苦過活,家裡田裡默默地忙碌著。村裡人再聽不見她的歌聲和笑聲,更看不見她優美的舞姿了;就連她心愛的、常引以為榮的時裝,金戒指、金項鍊、金耳環,也不再穿戴,不過她也並未丟棄或變賣,而是重又放進首飾盒裡,鎖在櫃子裡,作為她今生美好愛情的紀念。就是我這裡她也極少來。人們知道她的不幸遭遇,心情苦悶,搞文娛活動也不再邀請她。她從舞臺上,人群裡,從一切歡樂的場合中消失了。
可是人們卻常常看見芸姐出現在學校裡,因為她的兒子虎子上學了。按說她是兒子的監護人,可以叫虎子隨自己姓張,但是她沒有,仍然叫虎子跟王小峰姓,取名王虎。她把虎子送到學校裡,如果家裡田裡沒有緊急的活計,她就不回家。打上課鈴了,學生進班上課了,她就站在教室外面的窗戶下,一面看著虎子上課,一邊靜靜地聽老師講課。語文、數學、常識課,她都聽得津津有味。學校就在本村,老師都認識她,常常熱情邀請她到辦公室坐,她不肯去,依舊站在教室的窗戶外面,一站就是一堂課。時間一長,老師們都看得出,原來她是在聽課,跟學生一起學習認字讀書。回憶芸姐昔日的風光,和今日的孤獨寂寞,大家無不同情嘆息,又把王小峰埋怨一番。
有一天,芸姐又站在王虎教室的窗戶外面專心聽課,我哥哥柳林看見了,立即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我經常見你久久站在教室外面,一動不動,你是關心王虎,想看看他是怎麼上課的?還是自己也想跟著學習些文化知識?”芸姐回頭猛然看見我哥,一時有些驚慌失措,還有些害羞害臊,不好意思地說:“我來看看虎子上課。不知這孩子學習怎麼樣?”我哥說:“我向他們班主任瞭解過,王虎是個好學生,很聽話,遵守紀律,學習很認真,成績也很好。你就放心吧。家裡有事,你就回去忙吧;如果沒有事,離放學還有一段時間,你就到辦公室坐著等。”芸姐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就站在這裡等好了。你有事,就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哥上完一堂課,看見芸姐依然站在王虎教室外面的窗戶下,便走過來說:“芸姐,你有心事吧?是不是想來聽聽課,學習點文化知識?”芸姐見被我哥說中心事,臉立即紅了,吞吞吐吐地說:“想,怎麼不想?只是,我這麼大年紀了,不好意思。”我哥說:“學文化,沒有年齡界限。你沒聽人說嗎,活到老學到老。你才多大年紀?我來給你想想辦法,在教室裡給你安排個座位。”芸姐很驚喜,說;“能嗎?我又不是學生。”我哥說:“都是一個村子的,有什麼不能?我就給校長說,你會唱歌跳舞,可以幫助他們班的學生搞搞文娛活動。”芸姐高興了,說:“行,我可以教班裡學生唱歌跳舞,順便也想跟著他們認幾個字,學習點文化知識。你知道,我沒有上過學,非常羨慕你們讀書人。我想借著這個機會,自己也來學習學習,長點知識。反正我一個人回到家裡也沒事可做,閒著也是閒著。”
我家和芸姐家是連屋搭山的近鄰,兩家相處和諧,關係親密。哥哥知道芸姐已經和王小峰離婚了,如今是一個人帶著兒子王虎過日子。芸姐的話讓我哥既感同情又十分心酸,便決定幫助她。他想了想說:“你想讀書識字,這是好事,我覺得學校應該支援。這樣吧:我去跟校長說說,再跟他們班級的老師聯絡一下,在教室後面另外給你安排一個座位,再給你找一套課本,上課時候,你就到教室裡聽課。這樣,就是颳風下雨也不耽誤。”芸姐很感激,但想想自己家的實際情況,又說:“我還要做家務,種地,不能天天來上課,只能抽空來。我在教室裡佔一個座位,這樣不好吧?”我哥說:“你不是學校學生,不要考慮這些紀律制度。家裡地裡有活,你就在家裡忙,有空了,你就來學校聽課。這一點,我跟校長、老師說明,只要不影響班級學生上課就行了。你不用擔心這些事情。”芸姐聽了連聲道謝,答應有空就來學校聽課,學習文化知識。
芸姐回到家裡,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覺。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小時候正當讀書年齡卻沒有得到上學讀書,長年跟著母親學做家務,做針線,跟著父親學種地,收割,長大後,又到宣傳隊學習唱歌跳舞演戲,好不容易和高中生王小峰結婚,又不幸離婚,為此吃了許多辛苦,經歷人生坎坷。她認為都是沒有文化造成的,心裡一直都羨慕讀書、有文化的人。如今到了這個年紀,這步天地,還能來到學校裡上學讀書,真是不幸中之一大幸!第二天,芸姐早早安排好家裡的事情,和虎子一起來到學校,果然看見我哥手裡拿著一套課本,和虎子的班主任一起站在教室門前等她。我哥把課本交給她,又交代了一些話,便和班主任老師一起把她帶進教室,安排在教室後面一個單獨的座位上,並向學生做了說明情況。芸姐再三道謝。
從此,芸姐成了虎子班上一個特殊的學生,一有空閒,她就到學校上課,風雨無阻,再不必站在教室外面聽課了。她十分感謝我哥,也感謝學校的校長和老師。有時也會教教班裡學生唱歌跳舞。她學習功課更加積極認真,進步很快,加上以前在宣傳隊裡和跟我學習的字,不久,她就能看報紙和小人書了。
芸姐在心裡一直認為,王小峰和她離婚,除了梅小姐的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她不識字,沒文化,不能在生意上幫助他,實現他的人生理想,才使得王小峰開始嫌棄她,最終移情別戀,拋棄了她。這是一個令她痛心疾首的缺陷,常常使她覺得矮人一等。她很早就有學習文化的願望,可是總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現在我哥和學校給了她這個難得的機會,她一定要抓住不放,努力把這一缺陷彌補上來。
放學了,芸姐陪虎子一起回家,還教虎子一起做飯、做家務事。晚上,虎子做作業,她也跟著一起做作業,遇到問題,母子倆就共同討論解決。如果家裡地裡有事,要留下來幹活,她不能去聽課,就交代虎子認真聽課,把老師講課的內容都學會,記牢,放學回家再教她,虎子儼然就是她的老師。她的作業常常比兒子寫得還認真、整齊。她不僅學語文,也學習數學,兩門功課都學得很認真,很踏實。
結婚後,芸姐曾經希望王小峰教她學習文化,可是王小峰總考慮他自己的個人前途和家庭經濟問題,一直沒有時間教她。她呢,也把主要精力用在田裡農活、家庭生活和支援王小峰的工作和事業上,也沒有主動爭取。現在她終於明白了:“望山跑死馬,指人都是假。”學習文化全靠自己積極主動,要抓緊一切時間學,擠出一切時間學,不能被動地等待別人來教。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自己的事,沒有誰會主動來教她,即使再親再近的人也不行。世人多是事後諸葛亮,待明白事理,為時已晚。但是,只要自己想學習,不怕苦,不畏難,就還有補救辦法,即“亡羊補牢,未為晚矣”。芸姐就是這樣。
經過一年多學習,她認識了三四千漢字,已經能夠看懂課外書了。沒事的時候,她就找一些她喜歡的故事書來讀,覺得更有興趣,更有意義。這段時間,她不僅學會了學校老師教給的功課,還讀了許多課外書籍,她最喜愛的是梁祝的故事,牛郎織女的故事,《白蛇傳》故事,以及《海的女兒》小美人魚的故事。這些書籍,給了她很大的啟發、教育和安慰,使他不再感覺寂寞、孤苦和無助,進而浮想聯翩,感慨不已。她常常讀完書,合上書本,把她和王小峰的愛情,與每本書中的主人公做對比。她認為,她愛王小峰,為他付出,和他結婚,並沒有錯;為了挽救王小峰,同意和他離婚,並繼續為他看家教子,忍受艱苦勞累、寂寞孤獨,也沒有錯;因為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對王小峰的真摯愛情。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付出一切,都是應該的,值得的,無怨無悔的。就像祝英臺、織女、白蛇和小美人魚,對她們所愛的人的無私付出一樣。她相信,她對王小峰的愛情,今後,也必將會像她們一樣,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贊同、喜愛和傳頌的。想到這些,她悲涼失望的心就會感覺些許的溫暖和希望。
星期天時間,學校不上課,芸姐另有一項重要活動安排,無論家裡、田裡有多大、多急的活計,她都不幹,也不做作業,不看故事書,她總是按時趕到鎮上的耶穌教堂,和那些彎腰駝背形形色色的教徒們坐在一起,聽教堂的老師講解《聖經》,學唱教堂裡教的教歌。她的歌聲仍然是優美動聽的,只是多了些哀傷的韻味。芸姐還是虔誠的耶穌教徒,她常會和教友們一起做善事,捐款捐物,支助遭受災難和生活貧困的人,忙忙碌碌,樂此不疲。
有一次,我回家去看爺爺奶奶,順便去看芸姐。她看見我,一反常態,很認真鄭重地對我說:“妹,你知道嗎?我如今可忙了,除了乾田裡、家裡的活計,到學校上學讀書,又到鎮上的耶穌教教堂讀《聖經》、唱教歌,信奉耶穌教了。信了教,我對愛情有了新的認識。現在我認為,愛,就是慈悲,慈善,博愛;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才是愛情的最高境界。”我聽了很驚訝,又覺得不可理解:一個改革開放、新時代的青年人,怎麼會如此痴迷耶穌教?常言道,愛情是自私的,不可與他人共有,分享;芸姐怎麼會和耶穌教聯絡起來,產生這般思想認識?再往深處追究,芸姐這話什麼意思?是不是她現在離了婚,每天一個人帶著虎子過日子,孤苦伶仃,如今信了耶穌教,講求普渡終生、慈悲為懷,她就漸漸把王小峰忘了,把對王小峰的摯愛轉向修行、學文化,轉為愛廣大困難人群了?也像廟裡的僧尼一樣,吃齋唸佛,以求超度?認真想想芸姐離婚以來的思想行為,大約就是這樣,這符合教義宣傳的內容。於是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但是又不免產生無限憂慮,以為芸姐有這種思想認識不正常,應該想方設法把她拉回來,重新燃生愛情的火焰。
轉眼兩年多過去了,虎子已經上四年級了,芸姐跟著虎子也開始學習四年級的課程。她認識的字更多了,讀的書也更多了。案上的書籍,除了常見的小學課本、故事書,還多了一本《聖經》。她的臉上已經很少看見憂傷的痕跡了,偶爾還會露出些微會心的笑容。只是經過這場婚變和歲月風霜的摧殘,她的花容月貌在漸漸凋萎失色。她剪去了長髮、捲髮,只留著齊耳的短髮。穿著寬鬆闊大的棉布衣服,不戴首飾,不施脂粉,素面朝天。我每次看見她,都不免想起昔日如花似玉、穿著鮮豔、能歌善舞、熱情活潑、愛恨分明的芸姐,和她那些青春浪漫的愛情故事,都感到揪心的疼痛,更激起對她的同情憐憫和對王小峰的憎恨厭惡,一次次落下心痠痛楚的眼淚。
為了重新喚醒芸姐對愛情的追求,我先後給她介紹了幾個物件,有兩個雖然離了婚,卻是在縣直機關有正式工作的,在我看來條件很不錯,但是她一個都不願去相看。最後一次她竟然決絕地對我說:“妹,你不要再枉費心機了,你就是把縣長、縣委書記介紹給我,我也不會去相看;因為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的情已經耗盡了;一個無心無情的人,你讓她怎麼去談戀愛,去愛人?我現在是個虔誠的耶穌教徒,我不能欺騙人。”我深知,王小峰的無情,已經傷透了芸姐的心,她對愛情已經徹底死心了;我也就不必再枉費心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