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時又不知道八皇子並非皇家骨血,左右都是淳嘉的子嗣,那幾個所謂的嫡子,生母大抵卑微,連個妃子都不是,就因為養在皇后跟前,就有了入主東宮的機會,憑什麼八皇子不可以?
可這話這時候就沒必要說出來了。
淳嘉此刻也無心追究,他啞著嗓子說道:“袁氏縱然有錯,可畢竟是孩兒的外家……”
“皇兒的外家是紀氏。”太后再次打斷他,淡淡說道,“而且皇兒未曾怠慢袁氏,自從皇兒出繼孝宗,與扶陽王一脈就再無關係。袁氏,算皇兒哪門子親戚?皇兒當初何其年幼,卻還是據理力爭,為他們爭取到了伯爵之封!是他們自己不滿足,上躥下跳的,沒少給皇兒找麻煩。甚至多次為紀氏所利用,差點壞了皇兒的大計……皇兒,你從來不欠袁氏的,明白嗎?”
淳嘉哽咽道:“母后,孩兒或者不欠袁氏,但孩兒,欠母后的!”
“你也不欠母后的。”袁太后緩聲說道,“哀家並非你生母,當年撫養你,為你謀劃,歸根到底,是因為哀家自己沒有子嗣。而今,哀家貴為太后,是歷朝歷代太妃們都沒有的尊榮。就是史書上,因著皇兒你,也必然會多記上哀家幾筆……哀家其實已經值了!也是哀家太過貪心,有了這許多,還要覬覦不該覬覦的。紀氏之禍就在眼前,卻還是不為你考慮……是哀家對不起你!”
她看著淚流滿面的天子,卻不打算繼續跟他說什麼了,只指了指門口,溫和道,“皇兒去罷,你還有許多政務要處置,沒得為哀家耽擱辰光。”
“那些政務怎麼有母后要緊!”
“但哀家也沒空陪你,哀家要看著他們歸置東西去。”袁太后平靜道,“皇兒不必再說什麼了,你長這麼大,哀家從未長久離開過你,你一時捨不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過兩日,也就是了。當年,先王去的時候,哀家何嘗不是摧心裂肝,可辰光長了,也就習慣了。你是天子,你該比哀家更剛強才是!莫忘記,你如今可不是獨自一個人了,你的后妃,你的子嗣,你的臣子們,都還要仰賴你。”
蘸柳在旁,低聲勸皇帝:“陛下先去罷,太后娘娘大病初癒,說了這些話,也累了。”
淳嘉看著太后眉宇間難以遮掩的乏色,最終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他走之後,太后眼中才落下淚來,嘴角卻微微勾起,道:“哀家覺得他不需要哀家了,現在看來,好像也沒有白養這孩子一場?”
“娘娘,陛下是不需要您的襄助跟指點了,卻哪裡會不需要您?那麼多年相依為命下來,您才是他的母后,是他的娘……那一位,陛下對她或者有些情分,可又怎麼比得上您?”蘸柳嘆口氣,低聲道,“要不,東西收拾著,走,就別走了?”
“還是要走的。”袁太后擦著洶湧而出的淚水,搖頭道,“哀家自己這輩子,已經沒什麼遺憾了。這些年汲汲營營,無非都是為了旁人罷了。可這些旁人,誰又有霽郎重要呢?走了,哀家跟他的母子情分,才能夠完完整整的保全下來;不走的話,以後,可是難說。”
蘸柳不解道:“娘娘,陛下是真心實意怕您離開。甚至,都說連袁家也……”
“他剛剛的真心實意,哀家懂,哀家也相信。”袁太后惆悵的嘆息,低聲說道,“可是啊……蘸柳,人心是極複雜也極易變的。你想想當年霽郎哄楝娘,何嘗不是字字句句出自真心?不然楝娘雖然天真些,卻也不是傻的,至於被他哄了那麼多年?”
“可是……”蘸柳想說,安妃可能沒到痴傻的地步,但玩心眼,的確不是皇帝的對手,皇帝哄她是真心是假意,那真的說不定。
但太后已經繼續道:“而且哀家跟霽郎之間,只是兩個人的相處麼?從那一位,到皇后,貴妃,還有許許多多的人,誰願意看到哀家同霽郎長久和睦?你看這次哀家說要走,外朝有誰挽留哀家嗎?哀家是他的養母,卻已經不再是嗣母,庶人紀晟若還在,而且過的金尊玉貴,哀家留在宮裡,也還罷了。紀晟下場那樣悽慘,哀家倒是在這裡坐享榮華富貴,你覺得朝野上下,會不懷疑霽郎?單憑這一點,前朝的臣子們,就巴不得哀家回扶陽郡!”
“還有,紀氏才是霽郎的正經外家,這一家子都沒有了,如今看著連身後名也難保,如果袁家反而日趨富貴,這又叫當今天下、叫後世之人,如何想霽郎?”
“連臣子們都逐漸歸心,為了霽郎考慮,何況哀家?”
她極慘淡的笑了笑,“而且,哀家這麼做,袁氏,還能有點兒生機!不然的話……袁氏,只怕是連扶陽郡的基業,都保不住了!”
最主要的是……
半晌後,袁太后居高臨下看著在自己面前屈身行禮的曲太后,玩味一笑:“哀家並非皇兒生母,又已非嗣母,回去扶陽郡讓如今的扶陽王養著,理所當然!你這皇兒生母,卻湊什麼熱鬧?”
曲太后面色蒼白,也不知道是因為落水之後尚未養好,還是才聽了這訊息後的刺激,聞言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低著頭,輕聲說道:“我是先王姬妾,與先帝並無瓜葛。如今主母返鄉,我豈能獨自留在帝京?這像什麼樣子?”
“你知道就好。”袁太后聞言,嗤笑了一聲,接過蘸柳遞上來的酪飲,淺淺的啜飲了一口,柔聲卻刻薄的說道,“哀家是先王正妃,天然高你一頭。就算你僥倖也做了太后,這輩子,也註定必須落在哀家之後!”
曲太后沒有作聲。
袁太后也不在意,只慢條斯理的說著,“你韜光養晦多年,汲汲營營,用盡手段,總算利用袁梔娘帶回宮的那個孽種,一舉將整個袁氏,打落塵埃!”
“連帶哀家,也難以解釋清楚!”
見曲太后要說什麼,她冷笑了一聲,“不必否認!哀家的確沒證據,也不打算空口白牙的同皇兒說這些!但哀家既然這麼講了,自然有著把握……這一次,哀家認栽!”
“可是呢,賤婢就是賤婢。”
袁太后微微揚起頭,不屑的看著面前姿色猶存風韻遠在自己之上的曲太后,眼底是滿滿的惡意與嘲弄,“就算你成功了又怎麼樣?就算你還有無數後手跟打算又如何?哀家要回去扶陽郡了,你能不走?你要是敢不走,且不說前朝後宮的議論你受得住受不住,到時候,皇兒會怎麼想你?皇兒,會不想到哀家之所以會離開帝京,是否有著你的算計?!”
“你是先王姬妾,哀家是先王正妃。憑著這一點,任憑你智謀百出心機深沉,任憑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哀家一走了之,你就不可能留下來!”
“機關算盡卻落空的感覺如何?”
“很難過、很失落、很憤怒卻又不敢流露絲毫的感覺如何?”
“辛辛苦苦經營一番卻不得不中途而廢的感覺,又如何?”
袁太后微笑著將琉璃盞中剩下來的酪飲潑到曲太后臉上,淡淡道,“等回去了扶陽郡,再慢慢兒同你這賤婢算賬!”
“現在,與哀家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