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持盈借住在程府,小舒錦也長大了不少,還記得她,就纏著她陪自己玩,直玩到天黑困了才被奶孃抱去休息,持盈也終於得空,向管家打了招呼後,去了小鏡軒、程奉儀出閣前住的小院。
夜空如墨,殘缺的月輪斜掛,持盈提著燈籠慢步走上水榭,這兒是她從前每次來和程奉儀話家常的地方,晴風暖日的午後,丫鬟點上一柱檀香,她伏案抄藥方,程奉儀便倚著美人靠看書或者做女紅,兩人隨口聊聊身邊的瑣事,或書中的道理,頗得其樂。
而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持盈自己成了落魄的王妃,程奉儀更是遠在長遙,不知經受怎樣的苦難。乍暖還寒的風吹得燈籠搖搖晃晃,持盈恍惚又看到她慵懶地倚在美人靠上,衝自己微笑。
“王妃?這麼晚了還沒休息?”翟讓的聲音驚破了幻覺,持盈扭頭看,他正順著迴廊走過來。
持盈略欠了欠身:“翟大哥回來了。我還不困,就想來這裡看看。”
翟讓走上水榭,雙手撐在美人靠上,出神地望著幽黑的水面,說:“這地方,我之前也常來,後來慢慢地不太敢來了,來過之後,那晚上就怎麼也睡不著覺。”
“為何不敢來?”持盈問。
翟讓自嘲地笑了笑,說:“越是懷念過去如膠似漆的時光,就越是會覺得,餘生只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持盈默然垂下眼簾,翟讓嘆息一聲,充滿了愧疚和無能為力:“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若能有王爺一半的能耐,怎會讓自己的妻子被另一個男人輕而易舉地奪走。奉儀走後,岳父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錦兒也常半夜驚厥,請了道士來做法,都說是思念成疾,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格外痛恨自己沒用。”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持盈立刻大聲,“先生說你在家鄉連鋤頭都沒怎麼揮過,卻要去和呼兒哈納比拼,你已經盡力了。”
翟讓苦笑兩聲,並沒有把她安慰的話放在心上:“我本想帶著岳父和錦兒離開京城,不去看周圍人同情的目光,但……皇上親自登門道歉,說有生之年必會發兵攻打長遙,再把奉儀接回來,我同岳父商量過後,還是決定留下來。”
持盈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便豁出去了,說道:“程姐姐被帶走是個陰謀,大內侍衛不是打不過他,而是故意假裝打不過他,皇上和呼兒哈納暗地裡有協議,是一定會把程姐姐交出去的!”
翟讓霍然大驚:“你說什麼?”
持盈握緊了拳頭,語氣篤定地道:“王爺收到你們的來信,當晚便帶著人一路南下,分頭搜尋,於半道上截住了呼兒哈納的隊伍,當時王爺不在,楊將軍帶傷與呼兒哈納比試,都能戰得平手,大內侍衛更是擅長近身搏鬥,怎麼會不是呼兒哈納的對手?換做你是皇上,犧牲一個與你毫不相干的女人來換取關內幾年的太平,這麼便宜的買賣,你會放過?”
翟讓背對著月光,但持盈仍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簡直像是看到了山崩地裂的景象一般,眼珠子瞪得要掉出來,麵皮也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好幾次想要張口說話,都愣是沒發出一個音。
“程姐姐與我有私交,程老又是吏部尚書,皇上心裡一定十分忌憚,”持盈放軟了語氣繼續說,“我想程老多半心裡也是清楚的,所以先帝駕崩後他便辭官不做了,為的便是要避開這個漩渦,可惜人在活世上,許多事往往身不由己,呼兒哈納只要提出要人,皇上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翟讓簡直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件事:“這……”
持盈神情悲慼:“你真以為皇上會為了程姐姐而派兵攻打長遙?他不會的,他連自己的女人都不當一回事,怎麼會在乎程姐姐的生死。”
翟讓沉默了,持盈也怕把話說過頭,就打住了,靜靜等他作出回應。
其實翟讓回到程府,沒有派丫鬟來請她過去,而是自己悠悠晃晃來到小鏡軒,本身就已經很可疑了,如果翟讓真心要幫自己,不管打聽到什麼訊息,或者沒打聽到什麼,都會想要馬上告訴自己,而不是跑來她面前訴苦一通。
而且更讓持盈害怕的是他對崔頡抱有的期望!崔頡說會發兵長遙,於是翟讓忍受著周圍人異樣的目光,留在京城等著那一天,如果這個時候幫了持盈,為此得罪了崔頡,別說程奉儀回不來,他自己,以及程扈和小舒錦,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崔頡和呼兒哈納的協議雖然只是山簡的推測,但現在的情況卻是不容持盈心存善良,一旦翟讓倒向了崔頡,那麼她就像是送進虎口裡的羊,再也沒有出去的一天了。
情非得已,不得不騙,持盈在心裡對程奉儀說了聲抱歉。
過了好一陣子,翟讓才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著夜幕,顫聲道:“聽說……虎奔關大捷……的時候,我以為你們沒有去救她,岳父讓我不要給你們寫信但……我不願意放過最後的一線……希望,眼睜睜看她被帶走,雖然我也知道,王爺離開了燕州,北狄人肯定會趁虛而入,到時候覆巢之下無完卵,大家都是死,可我還是……還是……”
他痛苦地用手狠狠地拍著木欄,發出一聲抽泣,深深埋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