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初刻,長安留守府,下值。
“輪臺侯,請留步”來人一襲顯眼的紫袍,卻不是長安留守魏元忠,而是就任留守府主簿不久的蔚國公李仝,他年近不惑,曾祖是唐初分封的東平王李韶,他的叔父因受到越王李貞牽連被奪爵,爵位轉到他父親一支降級襲封。
依著職位官銜,他比權竺還要低半級,從四品,只能和權竺一樣穿緋袍,但他卻不肯居於人下,依仗著國公身份,穿著紫袍在留守府招搖過市,明面上倒也無人能把他怎麼樣,私底下的議論很是不少。
“蔚國公,有何吩咐?”權竺停下腳步,知道他喜歡以爵位相稱,自高身份,便順著他,不以官職稱呼。
“輪臺侯,論起來,我與你同輩,義陽公主殿下為尊長,聽聞殿下到了長安,我便想著去拜望一下,不知可否方便?”李仝笑出一臉褶子,伸手牽起了權竺的手,很是親近的模樣。
權竺心中一陣陣不適,這人老成這副樣子了,還要認長輩,母親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哪會有這麼老的晚輩,做為難狀,婉言回絕,“謝過國公好意,只是家母一路奔波,旅途勞頓,身子不爽利,家父又臥病在床,府中上下紛亂,國公身份高貴,不宜慢待,不如改日,待諸事安頓,再勞動國公玉趾?”
“卻是我唐突了,那便改日”李仝沉下了臉,有幾分不悅,但儀態仍在,“輪臺侯,我有一言相贈,眼下你兄妹三人,俱得榮寵,居顯位,卻不過是空中樓閣,唯有義陽公主殿下的皇族身份,才是富貴之根,說到底,你,我,才有血親之情,旁人,呵呵……”
權竺心中波濤洶湧,面上卻做出受到觸動的感激模樣,“國公金玉良言,權竺受教了,我還年幼,行事難保不周全,還望國公多多提點”
李仝捋須而笑,對權竺的低姿態很是滿意,拍拍他的手,“都是一家人嘛,呵呵,萬事好商量,冠軍侯一路走來,頗為不易,有些事,不必便宜了外人”
“權竺記下了”權竺深施一禮,目送他遠去,眼底漸漸深沉,招了招手,一個留守府官差打扮的漢子跑到近前來,“讓綠奴盯著他”
那漢子接了命令,快步跑遠。
權竺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下心緒,揹著手,仰頭看了看天,頗感痛苦,他曾以為,平安度過白檀木案,就可以一勞永逸,哪知卻不是這麼簡單,如同碧海生波,一層一層連綿不絕,稍有不慎,便被捲到激流之中,一刻不能松弦。
“二郎這是在晝觀星象?呵呵”一聲戲謔傳來,魏元忠穿著緇衣便服,腳下踩著輕快的布鞋,看起來像是個普通的街邊老翁。
“見過魏留守”權竺趕忙行禮。
“不必多禮”魏元忠擺擺手,見他滿面抑鬱之色,出言開解,“人生在世,便是修行一場,渡劫了難,不如意事常八九,滿街販夫走卒,他們可是真的喜歡操持賤業?只是一日不操持,便無米下鍋,不得不然,你無饑饉之憂,卻有前途之患,道理都是一樣的”
魏元忠說完,自顧自揹著手遠去,腳步輕快如常。
有人在他的留守府搞風搞雨,豈能真的瞞過他的眼睛,他卻因立場原因,只能裝聾作啞,若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那些人固然沒有好下場,他也脫不得干係,除了束手認命,他什麼也做不了。
形格勢禁,享受了同黨的護持,便也要準備好遭受同黨的連累,政治,便是這樣一種殘酷的東西。
權竺目送他的背影,這種渡盡劫波的通透和豁達,令他豔羨,轉過念,又有些羞慚,為自己方才的畏怯和自怨自艾,默默咬了咬牙根,目光堅定,想著兄長的來信,大踏步出了留守府,跨上馬背,在數十從人的護衛下,奔向輪臺侯府。
義陽公主抵達之後,徑直去了權毅所住的民宅,因後院正房向來是梁氏居住,現在用來圈禁她,義陽公主便只能暫居側院,她倒是沒有說什麼,每日裡與芙蕖一道,照料權毅飲食起居,還是權毅在陪著幼女權籮玩耍的時候,偶然聽她提起,沉默了半日,主動提出,要搬往輪臺侯府。
因而,眼下的格局,是義陽公主和權毅等人都在輪臺侯府,梁氏一人被圈禁在民宅。
“孩兒拜見父親,母親”權竺趨步到正堂,規規矩矩行禮。
“唔”權毅點了點頭,他的氣色漸好,只是力乏不興,沒有什麼精神。
義陽公主招手讓權竺到跟前,溫柔地攬著他,“二郎,聽權正說,你今日午膳耽擱了時辰,這可不好,你大兄說過,你還在長身體,用膳須得按時才好……”
權竺垂著頭認錯,權籮蹦蹦跳跳地嘲笑兄長,弄得他愈發狼狽,芙蕖在旁邊也不勸說,只是用錦帕掩口嬌笑。
權毅側臉看著眼前溫馨一幕,如墜夢中,眼睛落在義陽公主臉上,記憶中妻子汲汲於財貨,性情堅硬冷清,哪裡會如此溫柔體貼?哪裡會耐著性子,受了委屈也不言語?
義陽公主似是有所察覺,轉頭過來,神情容和,眸光清亮,以往要麼皺著,要麼橫著的眉宇,恬淡入鬢,柔媚萬般。
“唔,咳咳,二郎,隨為父到書房來,說說今日政務……”權毅尷尬地輕咳兩聲,顧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