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徐真與尉遲敬德於偏殿守候,等待宣召,過得一個多時辰,殿外響起細碎腳步聲,卻是一名緋服老宦官進得來,給尉遲敬德打了個揖,這才細聲細語領了徐真出去,一路歷經重重兜轉,來到一處大殿,卻是那陛下讀書與召見臣子的甘露殿。
徐真心中翻滾不定,來到大唐快四年,於長安蟄伏了三年,這才融入這方人間,做足了準備,偏就命運頑耍,落了個機會在他頭上,得以救下晉陽公主,這番卻是將史上本該入了陰地的晉陽,硬生生又拉了回來。
他深諳蝴蝶效應(注)之一發不可收拾,故不敢想接下來的歷史會發生何等變遷,他乃大唐人間的變數,既是由他而起之變化,最終必定由他來扭轉和收拾所有的殘局,但前提必須是,他要擁有足以改變這一切的力量,而能夠給他這種力量的,除了自己,又有誰比當今聖上更合適?
人心有所謀,姿態必有所動,內積於心,必發散於外,而心有城府者,喜怒不形於色,是故隱秘而不可察。
徐真雖年輕,但閱歷頗為豐富,又有著常人無法比擬的前瞻,故多少有了底氣,一邊埋頭跟著那位老宦官踟躕而行,一邊細心思量著該是何等問答。
這尚未得個定論,已然到了甘露殿門外,才發覺自己仍舊揹著劍匣,冷汗頓時簌簌冒將出來,正想問那宦官如何是好,那宦官已然柔聲給殿內通報。
徐真也是個機警人兒,這老宦官察言觀色、四處打點、左右使喚了大半輩子,又豈會不懂其中輕重,既早前不讓徐真解劍,比是得了聖上囑託,如此才安了心,待老宦官小心著推開殿門,徐真才深吸了一口氣,強作鎮定走了進去。
一股沉香撲鼻而來,殿中溫暖如春日,雖關閉了門窗,輕煙卻不曾有悶閉,反倒使人心胸開闊,沁人心扉,如此倒也驅散了緊張與戰兢,倒有幾分安魂鎮靜的效果。
徐真只是謹小慎微地走著,連腳步聲都不敢發得一二,偷著抬了頭,卻御桌前好生尋常的一襲背影,英挺之中略帶滄桑,似有萬斤重擔壓在肩頭,卻又兀自用九分英雄氣硬扛了起來。
越過那帶著些許蕭索的背影,徐真看到殿上掛得一幅字,乃是李唐國主的親筆,果真如史料所載,是那李世民最喜愛的飛白(注2)。
“威甲飲馬出長城,永世不教狼煙生”!
此字道盡了當今聖主少壯傲四海,馬上徵天下,老來顧八荒,走筆齊國家的千古帝王氣魄。
再看四壁簡約,卻獨獨東面懸著一幅母像,圓潤如聖母,慈悲似文殊,鳳儀天下,端莊悲憫,博愛人間,看筆法該是宮廷首席閻立本所出,看姿態,當是已然飛昇的國母長孫皇后也。
徐真不敢走神張望,距離那襲背影仍舊一丈有餘,惶恐半跪下來,故作鎮定地拜道:“徐真叩見聖上!”
那人聽得聲響,將目光從長孫皇后的遺像上轉過來,落在了徐真的身上,見得徐真只是半跪,以為後者到底有些骨氣,卻不曾想過徐真實是不太懂得朝廷禮儀,那老宦官雖然路上多有吩咐,徐真卻記了個大概,李世民也不以為忤,柔聲道:“起來說話罷。”
“謝聖上!”徐真這才緩緩站起來,挺直了腰桿,卻仍舊不敢抬頭,倒是李唐皇帝有些開朗,耍笑道:“你又不是良家小娘子,何以嬌嬌怯怯,也沒甚軍中兒郎的爽利,抬起頭來說話,莫不是覺著我是個稍有冒犯動輒殺人的昏君不成?”
徐真雖清楚李唐皇帝實在說笑,但這調笑與昏君二字牽扯上,自己可就要謹慎言語了,當即抬起頭來,正色曰。
“啟稟陛下聖聽,某雖起身於市井,然多聞陛下聖明,或曰人命至重、不可妄殺,死囚都需三複奏,又聽得貞觀四年釋囚團年之事,又豈會擔心聖上殺我,只是出身卑微,初見天威,卻是被嚇出來的...”
李唐皇帝聽得徐真說道貞觀四年之事,回憶不由被拉回當年,那年冬,全境死囚三百九十餘,他李世民複審之後,准許這三百九十餘人回家團年,待來年秋收後迴歸復刑,結果三百九十餘人準時回來,無一人逃亡,這也算是他引以為豪的一件事之一了。
又聽得徐真說是被自己嚇出來的緊張,李家天子也是覺著此子直率敢言,加上晉陽迴歸全賴徐真之功,本就覺著親近,故而笑罵了一句:“我只是跟你戲耍一句,怎地說些不相干的馬屁話來。”
李世民說到此處,眼中不覺浮現出些許傷感來,自從前年魏徵死了之後,這朝廷官員越發敷衍,再不敢直言進諫,倒是阿諛奉承歌功頌德的多。
徐真被聖人如此笑罵,也是心有赧然,下意識摸了摸後腦,卻急忙醒悟自己失態,又拘謹地將手放了下來。
李世民見得徐真舉動,卻是被其背後的劍匣給吸引了,當即問道:“這就是何力密信中所提及之物了,可否讓朕開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