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凡夫俗子而言,這武陵城外東山有兩點最為誘惑人心,一是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樹,二是香火靈驗的雲夢祠。
春來時,整片東山的桃花盡數綻放,像一片深紅淺紅花海,風壓樹低頭,晃起來便像是一片片浪潮在不停湧動,再加上撲鼻的芬芳,讓身臨其境者無不感受到春天的鮮活氣息。
至於雲夢祠是否真的靈驗,百姓耳口相傳中難免以訛傳訛,真相也就模糊不清了,再加上沒有權威之士站出來對此加以佐證或批判,雲夢祠廟極為靈驗之事也就在百姓中流傳開來。
林旦倒是很相信雲夢祠有靈之事,畢竟他身後就跟著一頭化身成人的大熊呢,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了去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過拜雲夢娘娘靈不靈驗就兩說了,反正如果讓林旦來當這大湖神仙的話,那肯定是懶得聽這麼多人的願望的,煩也煩死了。
但這青山不改水長流的山水相依格局,再加以整片整片爛漫飄香的山桃花,沁人心脾的濃郁清香如遠處聲勢浩蕩的雲夢大澤,無聲的香氣巨浪,波濤滾滾而來。不止是平民百姓,除了司州那些皇室子孫,無論是何種達官貴人,都願意花上幾天的光陰來此地感受春天,盡享人間好時光。
山上山下,城內岸邊密密麻麻站著不少前來賞桃花拜大澤之人。
三人裡,只有林旦是初次見這般豔麗不可方物的景色,唐薈和巨熊都曾欣賞過這片花景,不過此情此景,無論再看多少遍都不會覺得膩煩。
山間人多舌雜,林旦尋了一塊地勢較高的平坦山坡,想著等人少一些再下山去雲夢祠。
眺望這片桃林,似乎也不用那麼著急回青白山了。
林旦揭開還剩大半壇的雲夢春色,霎時間,濃稠酒香飄出伴著午時漸淡的山桃花香,二者融會成一種深入人心,再直勾勾地將五官調動至無比敏銳的香氣。在聞到香氣的剎那間,腳下蟲豸的嗡鳴聲,頭頂半空的飛鳥啼聲,遠處雲夢大澤的波濤怒吼聲,甚至連山腳下結伴出遊的友人、戀人嬉戲打鬧之聲都全然盡收耳朵,這些聲音並不是雜亂無章,而是有序地紛然而至。
教人心中生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快活之感。
林旦忘了找城門酒家要一隻碗,眼下只好舉起酒罈,稍微灌了一小口酒。
依舊是一股辛辣之味,不過這一次林旦學聰明瞭,只顧將酒往喉嚨裡咽,而並非含在嘴裡。
林旦將酒遞給唐薈和巨熊。
但唐薈沒接林旦遞過來的酒罈,她第一次喝酒便醉了,頭腦昏沉的感覺並不好受。唐薈只想趁著春光日好,躺在草地上,曬著暖陽,迎著春風,安穩地給自己補個覺。
熊金剛一樣沒接,他初次化作人形時,就偷偷出了林子,在村裡買了點酒釀喝,他早就對這能解萬般愁的白濃漿水垂涎欲滴了,但入口後的辛辣讓他直接全吐了出來,連帶著好幾天的飯一同吐了出來,從那以後,他就再沒生過喝酒的念頭。不過他倒是對借酒消愁有了自己的獨到見解,沒什麼事兒能比喝酒更讓人愁的了。
林旦也不喜歡喝酒,但他始終覺得喝酒很好,書上的大俠都是要喝酒的,只有不喝酒的無名之輩,沒有不喝酒的大俠。他生來就是要當大俠的。
此處高嶺,清風不斷吹拂,林旦喝得有些醉了。
我以清風兌酒。
直到傍晚時分,天際一道晚霞落下,以湖岸沿線為界,陰陽割昏曉。山下人影散亂,越來越多的鳥兒從枝繁葉茂,花團錦簇裡飛出,在人走後獨享這山林之樂。
林旦也是如此想的,先前桃林間、祠廟裡人多如毛。他雖然喜歡江湖,但更喜歡清靜一點的江湖,只好躺在山上,一邊小口小口吸溜著酒,一邊等著人流退散。
傍晚時分的山桃花似乎比午時更加芳香馥郁,豔麗無雙,一如青樓中只有夜裡才粉墨登場的紅倌伶人。
抱著只剩一點老底的酒罈,林旦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想往山下走去,他還要去拜雲夢祠。結果差一點絆到腳邊石頭直接摔落滾下山去,好在有聽到動靜,睡醒起身的唐薈及時伸手拉住了他。
不過看林旦醉醺醺的樣子,估計是走不好路了,唐薈嘆了口氣後,撐著林旦右肩,輕聲罵了一句:“酒鬼。”
隨後三人一點點緩慢地往山下雲夢祠走去。
其實若是就讓林旦一路滾下山去,說不定還能快些到山腳祠堂,甚至還能給他醒醒酒,再怎麼說,按他現在山川境的體格,從這麼個小山坡滾落應該問題不大。
唐薈最終還是做出欺師滅祖的事兒來,她怕林旦摔醒過來會“報復”她。唐薈現在是越來越知道師傅這人看著不壞,其實壞水都在心眼裡憋著呢,一給他找到機會,非讓你難堪到極點不可。
好在林旦並未大醉,只是略微有些步伐不穩,再加上這是下山路,一路走下去也並不費勁。
不過等到三人走到雲夢祠前時,夕陽已然落幕,最後一道黃昏消散在遠空,取而代之的是天上一彎如鉤弦月。此時已至月下旬了。
淡薄月光下,有一位身著錦衣玉緞,外面掛著一件白鑲邊紅霞帔,面容高冷清遠的女子站在祠中雲夢澤塑像前,靜靜望著一路下山而來的林旦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