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懷凝眸看著他,眼神定定:“金典簿,我到底是何人?為何惠王殿下願將這種功勞與權柄雙手奉上?”
金世通略略後退,說道:“王爺神機不是我能揣測的,我只知道你眼下所做的決定十分不智。”他將臂彎裡的大氅抖開披好,帶著點遊說失敗的憤慨和不願一錘定音的轉圜,“你再考慮考慮,我在王府等你。”
“不必——”雪懷這拒絕剛出口,金世通便打斷了:“我不會再對嶽將軍動任何手腳,這樣可放心了?你當知道我說一不二。”
金世通說完便很快走了出去還帶上了門,壓根不給雪懷再次開口的機會。
雪懷聽得金世通走遠,輕輕鬆一口氣,回頭看向嶽棠,見她仍在熟睡便為她搭脈,確定無礙之後又將她的手臂塞回被中。
雪懷搬了椅子坐在床邊不遠處,凝神靜氣閉目養神,進入半眠之境。然而不過歇息了小半個時辰,便聽得門口一陣輕輕的咳嗽,令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這咳嗽聲實在太過熟悉,絕不可能弄錯。
他立即起身卻又頓住腳步看向嶽棠,只聽門口一個老邁的聲音緩緩說道:“我沒有理由害她。總能出來相見了吧。”
雪懷關好窗扣上栓,在屋內環視一圈才走了出去。門口一個老者靜靜看著雪懷走出來,目光沉靜無波,只是握著禪杖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雪懷上前雙手合十躬身行禮:“師父。”
度厄看著雪懷波瀾不驚的表情,說道:“你知為師會來?”
雪懷:“不難猜。”
度厄:“如何猜到?”
雪懷:“細細回想這些年舊事,您與惠王,應是舊識。”
他說這些時語調平靜,並無半點責怪之意,但這種平靜很像那年被大火焚燒後的寺廟,斷壁殘垣靜立,焦黑滿目,毫無生氣。
度厄的眼神依然沉靜,略略垂了視線復又抬起,直視著雪懷承認道:“是。”
雪懷:“師父是來勸說什麼的?”
度厄:“沒有猜到?”
雪懷:“您與惠王雖是舊識,但似乎意見相悖,可是往日裡惠王喚我時你從未阻攔,我猜您心有猶疑,舉棋不定,雖不知因何左右為難,但於您而言定是極為艱難的決斷。”
事到如今,在他已經知道自己被周圍的人耍著玩一般陷入這亂局之中的情況下,他仍能為他人著想。
度厄心中深深嘆息——難道這便是所謂的天生大德嗎?
無波的雙眼中沾染了絲絲憐憫,度厄緩緩吐口:“為師想來向你致歉。”
雪懷微驚,度厄那隻握著禪杖的手指節更為蒼白,沉沉地說道:“這些年未能與你摩頂受戒,令你的輩分在寺中越來越低,輕易受人指使欺辱;在寺廟被損毀、歹人襲寺時從未維護你只言半句,還罰你一次又一次地進入戒律堂;明知惠王一手將你推入這亂局卻未曾阻攔,明知你在這亂局之中艱險掙扎卻未曾相助……”
“雪懷,徒兒,為師欠你良多。”度厄說完這句,低著頭顫顫巍巍像是要跪下去,被雪懷托住了臂膀。
度厄抬眼,對上一雙濃如墨的蘊淚雙眸。
這麼些年,除卻雪懷很小的時候,度厄沒有見過他哭。度厄能感到託著自己臂膀的那隻手有輕微的顫抖,但雪懷整個人仍是慣常的剋制沉靜,眸中的隱淚轉瞬即逝,此刻已恢復清明地說道:“師父言重了,養育之恩還未報償,豈敢受師父一拜。”
話沒絲毫錯處,語調也平常和緩,但度厄就是明顯感覺到了疏離。他心裡忽地驚出些悔痛,十多年父子般的相處似乎在眼前呼嘯而過,流淌、跌落、碎裂,在兩人之間氤氳出一片若有似無難以言說的隔閡。
本以為致歉是緩和轉圜,沒想到是閉合抽離。
更多的話語哽在度厄喉頭,如針扎般刺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