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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重於鴻毛

前十個數字伴隨著箋一對母親的強烈思念和美好回憶,很快就數完了。

“十一,…,十二,…,十三,…”十一到二十為弟弟而數,他渴望弟弟摔傷的頭快快復原回來。

箋一清楚記得弟弟出生那天,母親要到菜園子去採摘一些豆角,請他幫忙先煮熟米飯。天色暗淡,他卻等到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母親。母親跌倒在院子裡,艱難地往家門口爬行,她身後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箋一慌亂將母親扶到床上,發現她全身多處骨折,嘴裡不停迸吐著鮮血。她的眼睛淤腫到幾近無法睜開,喘息著不斷說著話卻不能表達完整的意思。箋一看到媽媽奮力咬緊牙,輕輕拍打著肚子,明白媽媽即將臨盆生產。

箋一轉身想要跑去小鎮上請醫生,媽媽卻一把拉住他。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她還有很多重要的話要跟箋一交代。可是她要說的東西太多,分娩的劇痛讓她竟不知如何說起。箋一緊緊握住媽媽的手,劇痛引發的痙攣讓已經身負重傷的媽媽無力對他的手做出回應。媽媽的汗水與鮮血交織在一起,將床鋪染得通透。她的廝嚎和掙扎越來越微弱,她不住流淌的淚水只為許下最簡單樸素的願望:她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安生產出來!箋一全身顫抖哆嗦,也跟著媽媽大哭,他害怕媽媽會死掉。母親還在床鋪上堅持和掙扎,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這十個數字數得並不輕鬆。伴隨它流淌的回憶,似乎比那片羽毛雪花更加沉重。深負重傷的媽媽生產完弟弟便陷入深度昏迷,沒有再醒過來。從那天起,剛過十歲生日沒多久的箋一,一夜之間變成家裡的頂樑柱。

上天賜予他一個弟弟。弟弟的哭聲穿破夜空,清脆得像家門口懸掛的鈴鐺。往常每到飯點,媽媽都會搖動鈴鐺,箋一閒逛到幾個山頭之外都可以聽見,那是來自媽媽和家的召喚。他給弟弟起名字為鈴鐺,媽媽不再搖動家門口的鈴鐺召喚他回家,卻賜予他一個血肉之軀的新鈴鐺。弟弟的呼喚就是讓他不斷回到原點、持久嘹亮的鈴鐺聲。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一到三十為姐姐夭桃而數,他希望離家出走的姐姐可以早日回到家中。

姐姐隨著父親突然消失的前一天夜晚,父親憤怒地拿著掃帚衝進房間,把箋一鎖在門外。父親極度憤怒地斥責著姐姐。箋一不知道姐姐犯下什麼天大的、難以彌補的過錯,以至於一向寵愛她的父親近乎發瘋著魔般狂暴。恨鐵不成鋼的父親甚至歇斯底里地用掃帚抽打姐姐。倔強的姐姐咬著牙沒有發出一絲**,她始終不低頭不認錯!媽媽那時已經懷上弟弟,她跌跪在一旁哭泣著,苦苦為姐姐哀求。

箋一蜷縮在牆角,父親對姐姐嚴厲地斥責和怒吼像春雷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在他的耳膜上爆炸,讓他頭痛欲裂。整個世界,安靜得只剩下這場紛爭。他聽不懂父親對姐姐的斥責,多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止,這樣父親就不會再暴打姐姐了。夜入三更,房門內還是一片喧囂嘈雜,直到最後,屋內三人一齊抱頭痛哭。箋一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箋一數得越來越慢,反應越來越遲鈍。數到二十七時,他緊鎖的眉頭才微微平和。姐姐的生日是二十七號。他記得姐姐十六歲生日那天的成人禮,父親送給姐姐一個有很多隻尾巴的黑色狸貓掛墜,並囑咐姐姐任何時候都要懸掛在脖子上,這樣才能讓他感應到女兒的存在。箋一羨慕無比,他追逐著姐姐,想要把那個掛墜看上千萬遍。倘若父親送給他一個招呼,一個微笑,他都會珍藏永生。

“三十一…,…,…”三十一到四十為父親而數。

箋一靜靜地看著父親品嚐媽媽做的鮮美南瓜花瓣湯,父親開懷大笑。昏暗的燈光將溫馨與親情灑在父親張合有馳、聊著天的嘴角。箋一鼓起勇氣,內心小鹿亂撞,怯生生地問父親是否還需要再盛一碗湯。父親並沒有理會他。都怪自己聲音太小太微弱,父親沒有聽見。也許他聽見了,只是刻意不作回答。箋一充滿期待卻又莫名害怕地等著父親的回應,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三十四…,…,…”這些數字數得異常艱難,有如在空氣稀薄的珠峰之巔做百米衝刺,箋一的肺部幾乎要炸裂。

箋一緊咬牙關,金星在他眼睛四周打旋繚繞。他腦海中突然顯現出那個做魔法爆米花的慈祥老爺爺。在他幾乎被漫天呼嘯而來的眼鏡王蛇活吞的瞬間,老爺爺解救了他,並緊緊握住他的手,多麼溫暖與滿足!要是父親和老爺爺一樣,用燦爛的微笑炙烤自己,該有多好!

“三十九…,…,…,四十,…,…”箋一耷拉著的眼瞼已經不受控制,但居然還能看到大片光圈在眼前晃動。那些摻和著美好和悲痛的時光,媽媽和弟弟的笑容,爸爸和姐姐的疏離,都像手中那片沉重的羽毛雪花。箋一的呼吸極度微弱。

也許那片翼羽雪花的低溫麻痺了箋一的痛覺神經,此刻疼痛感居然有所緩和。“那就再多數幾個數吧!”箋一似乎明白了什麼。彌留之際,他將自己遇到的所有重要的人串聯起來,像電影快進一樣,回顧自己還沒來得及綻放便匆匆結束的短暫一生。

為他年幼時最好的朋友小黃雞!它在瘟疫中死去時,自己甚至不敢在父親面前掉一滴眼淚,箋一一直愧疚地思念著它。為慈愛的老爺爺,他的魔法爆米花賜予自己力量和勇氣!為火災中的小姐弟梨月與柳風還有他們的媽媽!為蛟魚怪土乾和他不曾再見面的妹妹由甲!為好心熱情的鄰居和小鎮醫生!

為南瓜藤上翩翩起舞的蛋黃色花朵!為今年的秋天能有一個好收成!為冬天不再那麼飢餓和寒冷!為給自己和家人提供一整年糧食的玉米地!為田地裡自由奔跑卻不毀壞糧食的野兔!為那些失去家人、和自己一樣承受孤獨與痛苦的人!甚至為惡毒的“那個女人”!他多希望她回心轉意,變得溫柔善良。

每一個數字對應一個心願,它們縈繞在朝拜的曲折山路上,伴隨著五體貼地的虔誠長頭,在春夏秋冬的輪迴中經久不衰。這每一個數字,卻也是累積疊加敲打在箋一手心極重羽毛上的鉛錘。它們宛如箋一的臨終遺言,被他一刀一刀刻在心頭,作為對家人和這個世界熱愛的墓誌銘。

箋一眼前那些晃動的光圈,漸漸飄動彌散,有如北極圈內的極光一樣溫順靜謐,從綠色漸漸轉為藍色,又從藍色漸漸變回綠色。他真切地感受到身旁弟弟哭泣著、輕輕撫摸自己的頭髮。他無法再努力支撐下去,最後數三個數點亮所有的心願吧!

然而還沒有開始數,雪花急劇增長的重量終於突破了箋一的極限。孤苦伶仃、幼小的弟弟今後將何去何從?最後一滴不捨、不甘的淚水在箋一的眼角盤旋著不肯滑落。世界突然清靜,他進入混沌世界,一切歸零,不會再有痛苦和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