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到這裡,趙文華的故事就該完了……他會在一個孤僻的小山村老,貧窮孤獨的死去,沒有任何人關心。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讓他的死亡被所有的史書記載,為千萬人津津樂道,甚至名列嘉靖朝十大疑案之列。
時間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三,秋風小雨。被遣返回鄉的趙文華行到山東境內,因為道路泥濘,無法趕到驛站,只好在一個叫十字坡的鄉村野店過夜。
遠離京城已經近千里,距離那場導致他身敗名裂的事件也已經快一個月了,趙文華終於從巨大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有了點精神,也想吃東西了。
便讓店家盡力張羅了一桌酒菜,便在悽風冷雨中,他夫人已經去世,只剩下八房小妾,悽悽慘慘的圍坐在桌邊。
“哭什麼哭……”趙文華說話有些漏風,但仍然教訓她們道:“我還沒死呢。”
只聽姨太太們道:“嗚嗚,我的首飾……”“嗚嗚,沒了錢,我們將來可怎麼過啊……”鬧了半天,人家哭的是‘窮’,不是他!
這讓趙文華很沒面子,便冷笑連連道:“你們這些不看書的娘們,不知道‘狡兔三窟’的典故嗎?”他還有價值三十萬兩銀子的鹽引藏在身上,這些錢足夠他揮霍一輩子了。
正當他準備炫耀一下,以重振聲威。誰知嘴巴最損的一個姨太太,立刻反嘴道:“我們婦道人家,無才便是德,不看書是對的。倒是老爺,您要是多看看書,咱們何至於落到這份兒上?”
“何出此言?”趙文華被噎住道。
“這陣子人家都說,在皇宮邊上蓋豪宅的你可不是第一個。”那姨太太小嘴叭叭道:“據說一百年前,有個叫石亨的,就蓋了個房子在皇宮外面,結果讓皇帝看了一眼,然後就完蛋了……他們都說,這事兒很多書上都有,您還是進士出身呢,怎麼就沒看看呢?”
“我怎麼沒看?”趙大人不由感嘆,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啊,現在連小老婆都敢欺負老夫了,只能憤怒道:“我看了。”
“看了?”小老婆吐吐舌頭道:“那就更不可思議了……”
“他媽的!”氣壞了的趙大人拍下筷子,起身就走。
“你少說兩句吧。”大姨太瞪那個快嘴巴姨太太一眼,對趙文華道:“老爺您還沒吃飯呢。”
“不吃了。”趙文華沒好氣道:“氣都氣飽了,還吃個屁!嗝……”氣得直打嗝,便揉著肚子回屋去了。
姨太太們叫不回他來,只好任他去了。
等她們吃完飯,覺著老爺的氣改消了,便用托盤端著給他留出來的菜,送到正房中去。
卻見老爺發瘋一般揉著肚子滿地打滾,姨太太們登時慌了神,過去想把他扶起來,但因為他的動作過於猛烈,誰也無法靠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兩隻手使勁在肚皮上摳啊摳……衣服早就摳爛了,連肚子也被雙手挖得皮開肉綻。
但即使疼成這樣,他卻一聲不吭,只是雙手使勁挖自己的肚子。讓那缺根弦姨太太不由讚道:“老爺我錯怪你了,你是條漢子!”
“還不快喊人!”大姨太高聲道:“快來人啊!”
家丁們聞聲湧進來,便大姨太吩咐道:“快按住老爺!”家丁趕緊上前,卻已經來不及……只聽撲哧一聲,趙文華手捫其腹,往外使勁一扯,腹裂,臟腑出,遂死……真正的腸穿肚爛,血流滿地,慘烈無比!這就是趙文華留給個世界的最後一幕……當然現在,燕京城裡還無人知曉這慘烈的一幕。不過即使知道了,也無暇去猜測其中的內幕,因為與他們切身相關的二次京察開始了……嘉靖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三,嘉靖帝以兼掌吏部大學士李本,不悉部務,獨斷專行。既不與都察院商量,也不允許科道官插手,一人獨攬考察,難免出現‘趙文華名列上等’這樣惹人笑話的誤判,故令李本停止反思,罰俸一年,其所上兩份名單悉數作廢!
並由內閣次輔徐階,會同新任吏部尚書吳鵬,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三人共同進行京察。
嘉靖帝在任命三人重察的諭旨中強調道:‘君子小人之辨,其幾甚微。君子孤立寡合,未免取忤於俗,小人阿諛軟熟,足以彌縫於人。考察大典要當辨心術之微,審是非之真,以為去留。毋分崇卑,毋間遠邇,毋拘常數,毋追既往,及欲開陳事蹟,昭示賢否。’
此乃嘉靖帝在這一年裡,從李默和趙文華鬧出來的是是非非中得到的教訓,可謂是箴言真意,當為後世遵從!
翌曰,四品以上官員重新上表自陳,嘉靖或優詔褒答,或降調他用,個別的令致仕閒住,幾乎未有變動。
與此同時,三位大人主持考察五品以下京官。得老疾者二十五人,貪二人,罷軟二人,不謹一百零二人,浮躁淺露十九人,才力不及二十六人。隨後科道拾遺又論罷十餘人。
但朝中對此次京察的反映很平淡,遠沒李本那次那麼多不平與義憤。主要原因是,這次嘉靖帝收回了對四品以上大員的審查權,而上次京察不論品位高低一概聽李本糾劾,可見上次是何等的不公正!
而此次京察雖亦不免有庇護同黨之嫌,但總體而言,有條文可循,重在對官員稱職與否的考察,對於剛經過驚濤駭浪的官員們來說,已經是再好不過的結果了。
而且在內閣次輔徐階的主持下,此次京察一切都按制度辦事,且有科道拾遺和科道互糾,使京察可維持大體,眾人鹹服。
徐階也因為京察得力,晉升華蓋殿大學士,加少師銜,賜蟒袍,與嚴閣老得以同樣的待遇。
沈默原本以為,此次京察沒有自己什麼事兒,畢竟他才任官不到一年,但在公佈評價上等的三十八人名單中,他卻赫然看到了‘內閣司直郎沈默’的名字,這讓僅得到二等的張四維大呼沒天理。
不過張思維也只是說說而已,他長期浸銀於內閣,自然知道這個世界的法則有很多,就是從沒有‘公平’一說,沈默但凡能如芝麻開花節節高,就一定有他的門道所在。
“你命可真好啊,拙言。”在笑鬧完後,張四維不無感慨道:“先一個掌吏部的李閣老,是你的老鄉,把你扶上右中允;後一個掌京察的徐閣老,又是你的座師,給你個金不換的上等艹評,你要不發達才真是沒天理呢。”
張四維說的沒錯,僅僅過了三天,嘉靖帝召見沈默,並親自宣佈了任命:‘外放右中允兼內閣司直郎沈默為蘇州同知。’
沈默這下真有點暈了,蘇州是上府,比紹興高一級,所以知府是正四品,同知也是正五品……與中下等府的知府同品,也就是說他在升右中允不到一個月後,又連提兩級……‘半年裡,連提三級,會不會太高調了啊?’大腦結構和別人有明顯區別的沈拙言,如是想到。
但更高調的還在後面呢,只聽嘉靖帝笑眯眯道:“蘇松巡撫曹邦輔,已經被調走;蘇州知府王崇古,也調到松江去,朕也不會再派人擔任這兩個職務了,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