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啊,留小師弟一人在客棧裡,你就真放得下心?劍王山道人素來不是什麼善茬,加之與師父向來不對付,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休說如何與師父交代,你我兩人又怎麼對得起良心。”
錢寅憋不住話,拉過柳傾皺眉道。
方才來時,客棧內外就有兩道沖天殺意,一道出自石龍子,一道便出自屋外立足的道人,甚至親口承認,直到方才仍有就地誅殺雲仲的念頭,錢寅歷來做事求穩,深諳趨吉避禍一說,縱然是在懸空寺內好生打磨了打磨性子,依然覺得此事不妥。旁人或許不曉得五絕吳霜之間有何舊怨,錢寅與柳傾卻是知曉個大概,更何況經鬥劍一事,吳霜同這道人結下的儘管不是不死不休的樑子,卻也是差不了多少。
而今南公山內僅留了一位顏先生守山,趙梓陽遠在夏松,時時有書信遞來,但已經是許久不曾露面,憑錢寅猜測,沒準自家這三師弟來頭也不小,怕是陷入夏松當中自顧不能。柳傾錢寅則是與師父一併踏入北煙澤紮根,抵禦妖禍,哪怕是五絕有心登門算賬,仍舊邁不過臉面名聲這道坎。
但絕非可以高枕無憂,乃至於將五絕當成什麼同道之人。
客棧外實打實衝著雲仲去的殺意,五絕與南公山極差的交情,與劍道第一爭端,諸事加身,也怪不得錢寅擔憂,倘若是鐵了心意要將事做絕,撇去所謂的五絕連綿,殺一位吳霜的衣缽弟子,說不上太不划算。
但柳傾並不擔憂,而是笑眯眯將袖口揣起,向不遠處劍氣升騰處看了兩眼。
“二師弟,你以為誰勝算更大些?是那位獨臂劍客,還是那個佝僂腰腹的少年?”
錢寅翻了個好大的白眼,險些沒被這話噎死。
“獨臂那位,劍氣凝實,瞧著境界可不低,但劍氣劍意瞧來卻有些犯衝,古怪得緊,若能將一門所學的劍氣與自身意氣牢牢捏到一塊去,日後必有所成。憑妖物所悟出的劍意對敵聽來可笑,不過從來劍意就難以評點孰高孰低,日後定然是位劍道上的人物。”
良久沒吭聲的青平君今日只穿了身短打布衫,瞧來單薄得很,可似乎對於齊地寒冬並無多大感覺,懶散伸展腰腹,“那駝背少年的境界稍遜,可劍氣比獨臂那位還要凝實些,能做到氣機分毫不洩,每一縷劍氣皆用於傷敵,天生就是練劍的美玉良材,甚至只交手片刻,就能將獨臂那位的劍意學來四五分,化為己用,但凡能入五境,比肩劍王山道人,不見得是虛談。”
錢寅仍是滿臉擔憂,聽聞此話哼哼兩聲,“湊合,較小師弟差遠了。”
“你師兄出北煙澤前料定一路定然不太平,可以說做足了萬全準備,更是算得十足周密,何況此去要務是請人,倘若連點本事都不願顯露,誰也不願趟北煙澤此地的渾水,這也便是為何能放心大膽讓雲仲留在客棧中的道理,真要是那位前輩翻臉,那這日後的劍道第一,他就再也爭不得了。”
青平君從懷中摸索片刻,掏出枚黑白交錯的小蟬,在錯愕的錢寅眼前晃了晃,一臉的得意。
吳霜的數道精純劍氣,毒尊的幾隻傾城毒蟬,再添上柳傾多年來憑心血所勾描的陣圖,青平君一身四境修為與上齊皇城藕斷絲連的那點情分,再添上錢寅已能在五境高手面前賣弄的精妙遁術,單獨對上哪怕任何一位五絕,都不見得吃許多虧。
“其實不止,江前輩眼瞅著師父與毒尊皆交給我護身物,卻偏偏沒向他討要,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忿,偏要遞給我一柄鞭鐧,說上打神仙下打五境,推辭了半晌,還是擰不過,只得帶在身上,平時若是風大,我拿這鞭鐧壓包裹,免得風大吹跑了銅錢。”
不知江半郎得知自個兒平日裡相當金貴的鞭鐧,落到柳傾手上,只是拿來壓衣裳包裹,有何想法。
屋內不比屋外融洽,但既然是師兄不加阻攔,雲仲也就將心思定了定,重新坐回原位,替面前神情變回古井不波的道人添茶。
舊怨是舊怨,禮數是禮數,不可混為一談,應當行的後生禮數,如何要流於表面,做得無可挑剔。
以雲仲預料,三人跟隨李福順走下樓後,今日生死威局就解去大半,石龍子清平君柳傾三位四境坐鎮,尚有遁術又精進一分的錢師兄,饒是起初道人的的確確生出殺意,且打算拋去顏面動搖五絕位置,也要在此鎮殺雲仲,或是將自己挾去劍王山,藉此對吳霜發難,這代價未免太過於高了些。休說三人皆不是尋常四境,當真動起干戈,縱然劍王山道人身在五境,亦需大費周折,何況柳傾方才從容,多半同樣有所依仗,自然能將心緒放得平緩。
從前還不曾踏入夏松朝堂裡的衛西武,曾同雲仲說過,自己乃是行伍出身,常年在邊關外有家難回的兵卒,不論是那等刀甲生鏽的敗軍,還是鐵馬背弓的精銳,軍中最值錢的,是又活一天。而自從衛西武從軍營中脫身過後,棄武從商,就曉得以往在軍中的種種道理,都要變上一變。
為商者,大多東西皆有價錢,之所以旁人多有不願,或是再三推脫斟酌,往往是因為銀錢給得不到火候。
為人處世與諸事共通,人在修行道中,何嘗不是精打細算度日。
“真不怕我殺你?”道人接過雲仲雙手遞來的茶湯,語氣平淡至極,就好像在問如今外頭可否飛雪。
“晚輩自問,不值這個價錢,當然就不至於提心吊膽。前輩與南公山亦不是死仇,干戈玉帛,同樣無非是一念之間,想來還不至於用這般重的價錢,去換一位才疏道小,還不到三境的後生性命,畢竟斬草除根,也要挑那類長得高的野草唄。”雲仲笑臉相迎,儘管對上這位開口閉口殺人的道人,很想將茶壺連同滾沸茶湯一併砸到這人臉上,神情卻是恭和。
“我倒覺得,吳霜若同你一般能算明白賬,斷然不會平白耽擱十年修行,或許南公山已然無人敢惹。”
“不久前與紅繩遞出的那道劍氣不錯,有那麼點懸筆未落,神意自成的氣派。”接過茶湯,道人竟是相當直接誇讚,倒是令雲仲很是不解,“我不瞞你這後生,我如今境界不穩,先是被吳霜傷了道基,又損了心境,一門心思惦記劍道第一的虛名,神通境界,早已不復鼎盛,因此今日算是息事寧人,將你一人留到客棧裡,教你些劍王山內門弟子才可知曉的心得。”
人間道行,自古而來唯有境界之分,而至於修劍修陣,或是修行鼓樂音律者,大多隻以境界分高低強弱,無非是那五境。
劍王山以劍王廟為基,開宗立派時節,道人曾憑己身體悟,替當世劍修梳理出數境,座下弟子循序而修,一境圓滿,方能邁步登階。
“但凡入修行者,以氣御物的本事,歷來不稀罕,古時即有嘗試憑初境修為,令佩劍懸在當空者,稱之為御劍,此為劍道之一。即使天下修劍者如今皆知,這御劍全然不能稱之為高深法門,倒也可使佩劍脫手離體,區別於尋常劍客。”
“再登一階,是為飛劍境,凡入虛念者,能如臂使指,視飛劍似臂膀延伸,劍隨意動者,便可算是入飛劍一門,只是天下武道雖被五境所攔,飛劍本事,已不能算在劍道一途登堂入室。”
與道人方才凌厲至極的殺意不同,此時道人唇齒開合時,倒是有幾分儒雅氣。
“方才觀那道如墨劍氣,雖並未窺個分明,倒也足夠瞧出個大概來,劍修第三層,喚為圓修慧劍,便是去俗化奇,只需手掂佩劍,性命交修,自然浮現出劍氣,斃敵百里開外,掃平山嶽,真真算是在劍道里有所建樹。你那道劍氣,劍意甚是強橫,奈何單在劍氣一途上,仍是差強人意。”
道人抬手,一指點在面前的茶盞中,便有鋒銳至極的劍氣呼嘯而出,但一瞬過後,茶水錶面平滑似鏡,並無絲毫波瀾。
道人將茶盞推到雲仲面前,“他人看來,平平無奇一盞茶湯,實則卻有九成是劍氣。”
不等雲仲再端詳,道人再揮手,茶盞中的劍氣頃刻騰空,本該鋒銳至極,只微微顯新綠色澤的劍氣,似一掛流水懸在半空,懶散緩慢,不曾有丁點鋒芒,而等到道人再伸指時,流水似的劍氣再變,化為輕飄綿密,鵝絨似的一朵桃花。
“你手中劍氣,既脫胎自吳霜,路數變化大概參悟得甚妙,可惜實在稱不上變幻莫測。劍氣九變,既是從我手中遞出,我說他是絨毛遍佈,晨露點綴的桃花,那這劍氣就是桃花;我講他應當是一汪水,劍氣就褪去大半鋒芒,化為無波無紋的一座清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