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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無主之城 偷夢先知(三)

和高遠共事的時光並不令人愉快。他似乎認為雅各布是那種靠著別人養活的熊孩子,離成熟乃至和他平等對話都還有相當的距離。高遠不具備茶茶那種照顧年幼者的情懷,很大程度是因為他自己就在競爭和淘汰中成長,只能和他認可的人做朋友,而雅各布還不夠格。

系統語言學校充斥著這種詭異的價值觀,雅各布司空見慣。這些學生們就像程式一樣按照能量嚴格地把人分為幾個等級,然而他們評判這些的時候卻絲毫不在乎作弊與裙帶關係等場外因素,他們只在乎結果。像高遠這種人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雅各布這種人,同時又近乎狂熱地崇拜著茶茶那種人。階級觀正是在這種把每個人都安放在合適格子中的機制下安靜滋長,優越感是他們全部生活意義的來源。

解碼員的生活忙碌而不規律。羅生世界最近的情況讓人擔憂,雅各布和高遠經常需要整個時區待命。而身處解碼員的位置,也會看到許多有意思的事情:一次,他聽見有人在城裡的酒館宣稱在海邊某個隱秘的碼頭底下藏著一筆鉅額資產的提取密碼,結果被嗤之以鼻:“現實世界的貨幣對我沒用,你還是找個感興趣的人去說吧!”雅各布好奇地到那碼頭下面看了一眼,卻發現木頭上已被刻滿了數字—無數的數字層層疊疊,像極了通往財富的藏寶圖,數字之中還夾雜著髒話和天真的詛咒。這是玩家的惡作劇,真正的密碼就在這些數字之中,整個羅生世界的人卻聯合起來不讓這筆財富被任何人得到。然而這筆錢引起了程式設計顧問拉雲·費安的注意,她勒令雅各布和高遠去找這筆錢的下落,結果卻發現從羅生世界各個角落湧來的龐大資料流淹沒了他們作為管理員的特權,導致他們根本無法分辨原始資料。雅各布得到一個教訓:別在漂亮女人手下打工,你的審美會從此崩塌的。

白天,高遠和雅各布在螢幕前面對著碼頭釣魚。落地窗外面,飛行軌道像金色彩虹般曲折瀠繞,男人和女人踩著飛行靴飛來飛去,渴望地盯著他們看。高遠則隔著玻璃衝他們嚷嚷,場面鬧得雞飛狗跳、情緒失控。高遠的情緒似乎經常失控,雅各布很意外,這個學院派的男人似乎經常刻意把自己置於一種亢奮的狀態中。如果人的性格有頻率這回事的話,高遠想必是個相當高頻的人。高遠無法進入羅生世界——他不能透過水煙順利進入感官剝奪狀態,於是只得靠賭博獲取刺激。經由此道,高遠的經濟狀況不出意外變得慘不忍睹,但他樂此不疲。

在二時區,工作和鬥嘴佔據了他絕大多數的時間,然而一到睡覺的時候,蘭爺爺的事就會像揮之不去的夢魘般湧上心頭。令人不安的夢境時常充斥著夜間的淺睡,雅各布驚訝地發覺自己竟對羅生世界產生了依賴,他無法在羅生世界以外睡覺,否則就會做噩夢。他只得像現在這樣出門散步,到處看看這座喧囂的城。

時間正是夏末。雅各布乘著公司生活區裡租賃的“泡泡車”懸浮在地表下開闢出來的街區上面,用來點綴的浮光從遠處看有多紛繁,身處其中時就有多寂寥。這是個居民區,羅馬柱、彩虹橋和絢麗的水汽噴泉搭建出一座富麗堂皇的神殿,但這都是風景,是給人看的。雅各布知道,裡面的人這時候一定穿戴著貸款買來的全息裝備在羅生世界裡徜徉。

一陣恐懼攫住了他。雅各布忽然感覺這個街區是一個死人的國度。當他們沉浸在羅生世界裡時,他們現實中的軀體就會暫時死去。他們在羅生裡待上兩時區,就會回到現實中待一個時區,權當休息。久而久之,現實世界就會成為這些靈魂的小小驛站,而每次為期三個月的重生CD,則痛苦得猶如死亡。

雅各布忍不住望向暗夜裡泛著金屬光芒的摩爾拜工業大廈。在那幽深的頂端、籠罩著城市上空的金錢怪物們——摩爾拜公司、Time公司、日月明雙子大廈和市政大廳。他們被合稱為“四巨頭”。其中,倚天輪的Time公司為星球提供幾乎全部的機械裝置,同時私募警備隊協助集團維護治安、打擊犯罪甚至四處征伐;摩爾拜公司提供的是整個星球所需的科學技術;日月明公司規模最大,員工數量幾乎佔據復仇者集團總人數的七成,他們提供整個星球所需的民生服務;而市政大廳則居高臨下,是名義上四巨頭的核心和發動機,提供這個脫胎於古老政治體制的龐大集團所不得不依靠的一個重要機構——政府和法律。然而時至今日,四巨頭在實際上都已經發展成為財閥,在地位上並沒有高下之分。摩爾拜的四巨頭在復仇者集團的支援下幾乎壟斷了金權與政權,這使得普通人在這種體制下只有兩個選擇:為四巨頭工作,或是在他們的夾縫中尋求艱難的生活。

在這個時代,權勢即是神力。這些神祗是否知道他們統治著的人民已經迷失於兩個世界的夾縫之中?如果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他們企業的地基豈不是千萬屍骸?

雅各布望著城市的大氣防護網,土星映在這層透明物質上的輝光見證著這片星空下的陽謀。閃亮的電光柔和地流過水晶質的大氣層,像絢麗的煙花。它所保護著的,正是這宇宙間不可一世的繁華。鋼鐵和機械的繁華,虛擬和流光的繁華,黑暗中的星火。無論如何,在這裡的每個靈魂都很快樂。

兩個街區外有一家手工漢堡店開著。雅各布忽然想起來自己想吃薯條來著,於是走過碎石嶙峋的窄巷,準備按下點菜鈴聲的手伸出來又縮回去。他不知道在這個時間麻煩店家是不是合乎禮節。自從兩個月前來到公司後,他變得越來越在乎禮節了。

他開啟飲料龍頭接了一杯寡淡的木瓜汽水。摩爾拜地下街區的管道里到處都流淌著這種汽水,它不止是清爽的飲料,還是強力的清潔劑,是維持數量眾多“羅生”一族基本生活的萬用水。他的上司司慕因要求他們在工作時間只喝這種水,理由是其他的飲料往往含有某種神經刺激因子,就連未經處理的紅河水都含有大量可卡 因,是天然的興奮劑。即便如此,O112號房間的咖啡流量也遠高於木瓜汽水和自來水,吃的食物也主要以緩解壓力的油炸食品和甜食為主。雅各布甚至有點想念學監了,在學監的眼皮底下彷彿吃什麼都心安理得,反正如果攝入過量會有人提醒他,到時剋制便是,可現在能夠約束自己的只有自己。雅各布的身材管理做得不是很好,自從他的實習生涯開始之後,摩爾拜供餐管道提供的油炸食物已經讓他胖了不少。與是他決定至少在今天剋制一下自己貪吃的慾望,餓著肚子回到辦公室。

雅各布習慣性地抽了一口水煙,戴上通往羅生世界的面具。然而當他識別完畢之後才想起自己已經進了重生CD。於是心煩意亂地摘掉面具,放棄了節食的念頭,想著叫一份辛辣的牛排和酸黃瓜來吃。

然而這時候面具指示燈卻突然亮了。這是進入成功的訊號。

我沒死嗎?雅各布難以置信地再次戴上面具。

短暫的眩暈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深刻的黑暗,黑暗的盡頭有光。他盯著那條細細的亮光看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峽谷之中,而那條光帶,就是遙遠的懸崖上映著的太陽。

吉先生編寫的太陽。

雅各布看看四周,想知道是什麼救了自己一命。

一片死寂。萬丈懸崖的陰影裡,恐懼和危險如影隨形。他怎麼活下來的?

雅各布心懷疑惑,向著看起來比較寬闊的一側走去。羅生世界的地圖覆蓋著迷霧,只能看見淡淡浮在上面的兩個字:深穹谷。

像蒼穹一樣深不可測的峽谷嗎?雅各布猜想自己之所以沒死,大致是因為翅膀掛在了山崖的什麼地方,有個緩衝而已。可是他怎麼上去呢?

正在一籌莫展時,雅各布聽見不遠處的黑暗角落裡正發出不祥的嘶嘶聲——一個碩大的陰影正背朝著自己扭動,像是在進食。

他一時竟忘記了自己身處遊戲世界,嚇懵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持續了一會兒,在雅各布聽來簡直像打雷一樣。似乎過了很久,那“東西”回過頭來,若無其事地從雅各布身旁經過,走遠了。

世界倒影中的現實裡,真正的雅各布·蘭冷汗直冒。從沒有人告訴過我羅生還有如此刺激的鏡頭。他這樣想著,卻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朝著剛才怪物進食的地方走去。

那裡躺著一個赤裸的女孩。她蜷縮在骯髒的草窠裡,彷彿睡著了。

雅各布驚詫地注視著這個女孩,說不出話來,因為他意識到那一頭黑亮短髮和微微聳起的肩膀的主人正是薇兒。

“薇兒?”他試著叫道。轉而想起薇兒自己的遊戲角色與現實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女孩輕輕睜開眼睛,清澈的瞳孔望向他,眼睛裡卻有其他的東西。

雅各布疑惑了。“你不是薇兒。”他停下腳步,叫道,“你是誰?”

薇兒本不是個五官精緻的女孩,然而面前人的笑卻是千嬌百媚。這讓雅各布更加抱有戒心。雅各布不明白,她和薇兒明明長得一模一樣,卻徹徹底底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世界上竟有此等怪談。

“我叫海欣。”擁有薇兒容貌的女孩說道。

“這名字很有意思。”雅各布撓撓頭,想著她剛才可能受了很多苦。“對不起,我剛才不知道你在這兒。”

“為什麼道歉?”

“我——我以為你被它吃了——”雅各布吞吞吐吐地說道。

“我是被它吃了。”海欣說,“峽谷裡的野獸總是很餓,每當它們想吃你的時候,我就讓它們來吃我,吃飽了就走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