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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官章 小鎮裡有小青樓

自棲山縣南面城門出,走上三十六里山路,就會見著一座雖小而五臟俱全的鎮子。

鎮口曾有棵東倒西歪大槐樹,槐米餅子槐花粥,歉年災年的時候不知多少鎮上百姓都靠這口吃食充飢。一場春日夜雨,幾聲響雷幾道掣電,次日晨時鎮上農人扛起鋤頭早起下地時便只見滿地斷枝碎木,大半焦黑的槐樹東倒西歪得愈發厲害。

有人說這槐樹捱了雷劈眼看是不活了,倒不如砍了回去當劈柴燒,於是乎鎮中最年長老人也說不清有歷經多少春秋寒暑的槐樹今天被撿條枯枝,明天就乾脆被砍了根岔子,來日再一瞧,幾個受人僱傭的潑皮閒漢扛了斧鋸,幾日光景,便只餘下大過磨盤的樹墩和地上那些殘枝敗葉。

這就是你的家鄉麼?似乎沒有你說過的那槐樹呢。

青衣木釵的女子緩緩放下車簾,喃喃道。

鎮上沒有什麼名貴的出產,山貨野味自然不少,可大多上不得席面,江州和棲山縣城裡的行商,也沒幾人樂意走上幾個時辰的路程來掙寥寥無幾的銀錢。

於是乎年年風調雨順的鎮子,居民雖說都不愁生計,可總歸沒幾戶富貴人家。偏生就是那攏共沒幾戶的富家中,錢家的男人,也就是鎮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錢二爺,縣裡一位老武師嫡傳的錢二爺,帶著個少年再出青山的錢二爺,鎮上人原本人人都以為這兩人出山後能闖出番大大的功業,然而事與願違,沒過兩年光景,一時風頭無兩的棲山縣張家成了過街老鼠,連那二人在官府緝拿的要犯之內。

縱是鎮上沒人當真相信那少年郎出山後會成官府榜文上的所說的江洋大盜,可白紙黑字上又加蓋了官府上大紅的印信,由不得他們不信。

在鎮口東拉西扯談天說地的幾個閒漢遠遠望見那輛馬車,還有那驚鴻似的一瞥,不約而同都伸長脖子目不轉睛地看。但車內的美人兒再沒給他們窺看的機會,而那趕車馬伕不過是斜乜一眼,就看得幾個閒漢忙不迭收回視線,還是從腳底板冰涼酥麻到頭頂心。

真是....殺人的眼神啊

大車入鎮走遠後心有餘悸的閒漢們再無交談的心思,但他們都想起了那座小青樓內四人,似乎來時就在不久以前,現在想起卻恍如隔世。

這兒不是徽州,不是割鹿臺,更不是你能動輒殺人的地方,青衣的女子聲音平和,到了住處你就離開。

可長老們的意思是....

我已經不是那裡的人了,她言語中是不容置疑的堅決,送我到那裡,然後離開,他們不會有任何非議。

馬車途徑鎮上昔日最是門庭赫奕的那戶人家時停了片刻,過往光可鑑人的銅門環久未擦拭,已然黯淡得不成樣子。女子在車上掀開道簾縫,遙遙地伸手,像是要去扣響門環。

良久她緩緩收回手,馬車繼續沿路而行。

而後她又去看了整座鎮上最為破敗的那座茅屋,還有座葬得極偏僻的墳塋。

那戶人家無人,茅屋內無人,都在她意料之中。

是啊,貧賤人家百事哀,有誰會記得這些人的悲歡,生死也不過是如黃葉落地般再平平無奇不過的事。

可那座墳塋旁竟有一人。

還沒有市儈到山外商賈錙銖必較田地的鎮中百姓安葬那對貧苦夫婦,也並非有多出人意表,可時下非清明,怎會有人祭奠?

面板黝黑而高壯的青年農人有些三分疑惑七分戒備地望向這輛緩緩駛近的馬車,鎮上本不該出現在縣城內一雙手就能數過來的馬車,更何況是在錯誤的時候出現在這個更錯誤的地點。

他腳下是竹籃和和盛菜飯的粗瓷碗,視線略微一掃他瞥見了不遠處有塊瞧著還算趁手的石頭能勉強充作武器,心裡稍微安定了些。

墳裡那對夫婦是他唯一一個朋友的爹孃,前兩年雙雙雙雙死於夢中,縣城裡衙門來的仵作也沒能驗出個所以然。

家徒四壁的夫婦身後並無長物,是由鎮中富戶出錢安葬,他也是抬棺的人之一。

馬車遠遠地停在那裡,似乎暫時沒有要上前的意思,強忍著心頭狐疑的青年農人擺開三碗帶了些油葷的飯菜,今天家裡老頭兒的病瞧著好些,有氣力多吞嚥兩口飯食,便割了十幾個錢的肉,做好了裝進竹籃,帶了沓黃紙,上到山上。

他買不起酒水和香燭,分出半沓黃紙用塊石頭壓在墳前,在碗上擺了兩雙筷,便自顧自唸叨著些鎮中的事,譬如今年收成大抵是不會差了,鎮上說是要開間鋪子也不知賣的什麼,書塾裡先生昨個又被頑童捉弄得狼狽不堪,酒肆內掌櫃摸了掌勺媳婦兒的手被撞見兩人打得頭破血流....

青年農人將鎮上近來的大事小事瑣碎事都說得差不多了,最後偷瞄了眼那輛還在原地的馬車,悻悻道,和當初進山的那隊馬車,像得八九不離十。

起身將碗筷收起,收起戒懼之心的青年農人挎好竹籃。時辰還早,來得及再去他先生的墳那兒,那個在曾以苛刻著稱的老秀才雖說沒少打過他的手板心,可畢竟是教會他歪歪扭扭寫下自己名字的先生,和他那個朋友一樣,是在這世上屈指可數真心待他的人,他沒理由不去敬重。

吳銅錢自嘲地笑笑,自己方才的戒備全無道理,他這樣的身份,墳中逝者已矣,又有什麼值得圖謀的呢?

現如今鎮上人偶爾談起他朋友的時候,最多的還是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學了三拳兩腳的把式,就吃了熊心豹子膽,和那錢才在山外闖出那般大的禍端,兩人都死了不說,做下的孽還要家人來償....

這樣話吳銅錢聽得不在少數,為此大打出手也不在少數,給幾人腦袋開了瓢以後在縣城班房內蹲了個把月光景又捱了板子,那些碎嘴的人忌憚他蠻不講理地動武,也便大多不復提起此事,原先時常走動的那些親眷卻也不再往來。

是不是該像他一樣出山闖闖....至少在自己垂垂老矣的時候,有些可以追憶的事,也為在世上留些痕跡,不至於赤條條地來,空落落地去。

吳銅錢若有所思。

....

鎮頭不見大槐樹,鎮尾猶有小青樓。

赤裸的男人蜷縮在竹樓的一角,滿身新舊不一的疤痕縱橫交錯,許多才癒合的新傷還透著粉嫩的紅。

男人模樣年輕,經年習武的軀體和四肢都強悍有力,此刻卻像是頭受驚的小獸,將頭顱深埋在併攏的雙膝間,雙臂抱膝,不時微微抬頭,畏懼地望向幾步之遙外的青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