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在一個劇團裡跳舞,她跳“小戰士”舞,他則跳“兒童團”舞。她腳尖上的功夫,是在學校宣傳隊裡練出來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壞了好幾雙,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猶如練腳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輕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則是從小跟個會拳的師父學來的,旋子,筋斗,要什麼有什麼。下腰,可下到頭頂與雙腳並在一處;踢腿,腳尖可甩至後腦勺,是真功夫。這年,她只十二,他大幾歲,也僅十六。過了兩年,《紅色娘子軍》熱過去了,開排《沂蒙頌》的時候,有省藝校舞蹈系的老師來此地,帶著練了一日功,只這一日,就看出他們練壞了體形,一身上下沒有肌肉,全是圓肉,沒有彈性和力度。還特地將她拉到練功房中央,翻過來側過去地讓大家參觀她尤其典型的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圓,膀大,腰圓,大大地出了差錯。兩個**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兩倍,高高聳著,山峰似的,不像個十四歲的人。一隊人在省藝校老師的指撥下,細細考察她的身體,心裡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覺著了羞恥,為了克服這羞恥,便做出滿不在乎的傲慢樣子,更高地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里不看人似的看人。這時候的她,幾乎要高過他半個腦袋。他的身體不知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不再生長,十八歲的人,卻依然是個孩子的形狀,只能跳小孩兒舞。待他穿上小孩兒的裝扮,卻又活脫脫顯出大人的一張臉,那臉面比他實際年齡還顯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團裡就怕早已作了別樣的考慮。
兩人雖都算不上主角兒,卻都勤於練功。一早一晚的,練功房裡常常只見他們兩人。大冷的天氣,脫得只剩一身單薄的練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兒和人體味兒。他的味兒很重,她也不比他輕。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兒便說她有狐臊臭,都不願與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還想:“狐臊就狐臊,你們還沒有呢!多有人沒,少有人有的東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歸想,心裡總還微微地有些難過,有點自卑。豈不知,那與狐臭是風馬牛不相及,只不過人體味兒稍重些就是了。間或,練到一半會立定下來,喘一口氣,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說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兒。”他便側過頭低下臉,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兒,夏日裡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的面板上,這裡那裡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裡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隨後,他則驚訝地說:“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饃味兒!”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兒,蚊子不吃。”果然是光潔得連個針尖大小的斑點都沒有,黑黝黝地發亮。兩人便喘喘地笑,笑過了,再練,各練各的,有時也互相幫著。她的胯緊,他便幫她開胯,讓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兩腿,再朝兩邊使勁分開,直到膝蓋兩側各自觸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來,紅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個人形的溼印子,兩腿蜷著朝兩邊分開,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過一時才能幹了褪去。他練著吸腿轉,總繞著那人形,轉不開去,遇了鬼打牆似的,直到那人形隱在地板寬闊的條子裡邊,他則期待著再長高若干厘米,以為韌帶的鬆緊是關鍵,便努力地拉韌帶。背靠牆站好,請她幫助將繃直的腿朝頭頂上推。她推得下力,臉蛋貼著他腿的彎處。他常靠的扶把盡頭的那塊牆壁,天長日久,石灰水刷白的牆上便有了一個黃黃的人形,獨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壓腿,看著那獨腿的人形,便覺有趣,沿著腳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這麼著辛勤地練下去,他是越練越不長,她則越來越多圓肉,個子倒是很長,離那頎長卻甚遠。只是依著時間的規律,各人都又添了一歲。
這地方,是小小兒的一座城,環了三四條水,延出一條細細的汽車路,通向鐵道線。最大的好處便是樹了,槐、榆、柳、楊、椿、桃、李、杏、棗、柿,水靈靈地碧綠。輪船順著水下來,早早地就看見一片鬱鬱蔥蔥的小洲,漸漸近了,便看見那樹叢裡的青磚紅瓦,再近了,才聽著一陣陣不卑不亢的歌聲,是水客拉水的號子。此地人吃慣了河水,一吃機井水便肚疼腹瀉,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營生。平車上安著柏油桶,桶裡盛著河水,隨著不平的道路顛簸,濺出水花。河邊的道兒,被車輪碾出深深淺淺的溝。無數條溝交錯著。車輪從這條溝岔進那條溝,車軲轆在坎兒上硌一下,號子便打個頓,顫音似的,還有著節奏。一顫一顫地剛去遠,又有後來的響起,縈繞不絕,與那綠瑩瑩的樹叢常在。輪船卻開走了,丟下幾十個人,十幾個挑子,踩著顫悠悠的跳板,沓沓地走上岸來,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裡的街,大多是石塊拼成的路,人腳磨得光滑滑的,太陽曬得熱烘烘的,透過布底鞋燙著腳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顫悠,腳板敲得石路沓沓地響,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來是一挑鮮嫩鮮嫩的韭菜,頭刀割下,還帶著露珠。這一日,城裡十戶有九戶吃的是韭菜餡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閒了,擱進一紮炸果子,悠悠地去了。
上南邊買草的馬車嘚嘚地當街走過,車上張著被單作帆。老馬低著頭吭哧吭哧地走,身邊跑著沒有羈絆的馬駒子,搖頭擺尾地撒歡,四條細長腿跨得老高,一忽兒跑前,一忽兒落後,一忽兒又左右四下地亂走,撞了老媽媽的涼粉攤子,也沒計較,誰都給它讓道,任它鬧去。
脫落了石灰,露出青磚的牆上,貼了大幅的海報,電影院演的電影,戲院演的戲。電影是一角的票,戲院則是三角。電影是人影兒動,身手很不平凡,戲院裡雖是武藝低了幾籌,卻是真人形的。價錢很公道。到了夜裡,都能滿場,剛夠滿的場,正好的。
到了夜裡,街上的挑子走淨,店鋪上了門板,黑黝黝的一條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亮。門閉了,窗關了,過了一陣子,燈也滅了。孩子開始做夢,夢到大了時候的情景,老人卻想心事,想那少年時候的光陰,不老不少的男女們則另有一番快樂,黑暗裡運動著,播下了生命的種子。來年這個時候,小城裡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地哭著。
這會兒,是黑漆漆的靜。
影院裡,唯有一塊螢幕光明著,活動著人影兒,人影兒演著悲歡離合的故事。戲院裡,是一方戲臺輝煌燦爛著,真人扮著假角兒。
他們總是不間斷地練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來,她會越發地圓胖肥碩,而他身上是連一分膘也不敢長的,橫裡多一分,豎裡便更短了一分。他們只有這樣苦苦地練下去了。
其實,也並不是很苦的,甚至還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經到了穿什麼都不合適的地步,並且,做什麼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當衣服一件一件脫去,只剩下一身練功服時,才略微地勻稱起來。當她做著日常生活絕不需要舉手投足的舞蹈動作時,良好的自我感覺便逐漸上升。她對照著前後左右的鏡子,心想:以為她醜陋是絕不公平的,以為她粗笨也是絕不公平的。汗珠從她緞子般光滑的面板上滾落,珍珠似的。頭髮全汗溼了,一綹一綹地粘在長而粗壯的脖子上。她的髮根生得很低,幾乎延到脖子與背脊的交接之處,脖子上的短髮溼透又幹,全翻卷了起來,太陽照在上面,側面極像一隻綿羊。他也只有在穿著練功服時才顯得修長一些,並且,能有那麼些凡人不及的武藝,身體的短處又算得上什麼。當他耍著難度極大的功夫時,心中的感情竟是壯闊的。他將上衣脫了,袒露出極白卻粗糙的背脊。他的臉上與周身都起著茂盛的青春痘,猶如吸收了養料總要有出處,不是高,便是胖,他的養料與能源,全部茁壯了這群疙瘩,赤豆似的,飽滿著,表示著他旺盛的青春的體力與精力。待到慢慢兒地平復下去,便留下一個個褐色的井似的凹坑,這凹坑尤其佈滿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極像一塊粗糙堅硬的岩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著一顆碩大的汗珠,通明著。
出汗猶如沐浴,汗水將身體深處的汙垢沖洗出來,一身大汗過後,會有一種極其輕快舒適的感覺。
只有一間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著茶爐子,茶爐子緊靠著一口機井,可將摻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進去,擱在一個水泥砌的小臺子上,臺子下面有一道陰溝,可供出水。此外,門後還有一排衣鉤,專給掛衣服用,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這一間,倘若門關著,就須大聲問道:“有人嗎?”裡面則回答:“有人。”如是女聲,男的便止步折頭等待,相反也是。否則,裡面就拔了插銷,閃在門背後,等人進去再關上門。天熱的時候,這裡是頗擁擠的,為此引起的爭端也很經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於是一間朝北的屋子,且沒窗戶,終日沒有陽光,十分陰冷,又沒有任何禦寒的裝置。沒有油漆的板門開了半扇,裸出被水沖洗得發白的水泥地。如不是還有他倆每日輪流地進去沖洗,留下一攤攤水跡,便更淒涼了。他總是先讓她洗,趁著一身熱汗,還不至於覺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會覺出逼人的寒氣。等她的時候,為了保持身體的溫度,他還繼續練著,環繞練功房做著大跳,每跳到北邊一排窗下,似乎就聽到那洗澡房裡潑水的聲響。眼前不免要現出,水從她光滑、豐碩的背脊上瀉下,分為兩泓,順著兩根決不勻稱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進水泥地裡的情景。有一日,因為她從頭至尾沒有挪動雙腳,待他端了水進去的時候,竟看見地上一攤水跡當中,有著一雙乾乾的腳印,是穿著海綿拖鞋的腳印。他凝視著腳印,漸漸從那雙腳印上延出了雙踝、小腿、膝蓋、大腿,一直向上,一整個人形都佇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覺,一盆水涼了。
過了一天,他便買了一隻蘋果綠的塑膠桶送給她,因他記起她曾經抱怨臉盆太小,即使端兩盆也不夠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約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從此,溼地上再沒有留下乾乾的腳印兒,腳印兒被水淹了。
微燙的水,盛在桶裡,桶不由得變了形狀,提起在手中,變成扁圓形的了。陽光照透了蘋果綠的桶壁,將水照成鮮嫩的顏色,冉冉地冒著淡綠的熱氣。水在她手下顫顫著,進了陰暗的小屋,隱在沒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門後面。屋裡極暗,沒有窗,也沒有燈,只從門下漏進扁扁的一條光線。那桶水卻微明著,螢光似的,盈盈地綠著。水是燙手的,乾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溼透了。她將飽滿著熱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後,如千萬枚針刺在了面板上。她“嘶嘶”著,接連地撩著毛巾,朝身上潑水。水,漸漸地淺了,也暗了。這時,她開始穿衣服了。推開門,陽光刺痛了眼,猶如熱烈而粗暴的撫摸,她幸福極了。看見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做著不間斷的大跳,一塊稀髒的護膝裹著漆黑的腿,不覺有點憐憫,便慷慨地將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著他還來的桶去接水,卻發現那桶用過之後沒有刷洗,桶底上有著一些淺灰色的殘水,桶壁周圍也布了一層淺灰色的顆粒。她正想張嘴罵人,卻又止住了,怔怔著。她斜著桶轉了一圈,看那淺灰色的水裡有著一些微粒,不由揣摩著那是什麼,可不會是他身體上的皮屑?她曉得面板不僅會沁出油汗,也會有顆粒狀的皮屑。並不是灰,也不是土,只是面板的微粒。她想到這些,不覺又嫌惡起來,壓上一股清水,潑了,再壓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膠的桶壁在手掌下,總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東西,摩挲著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見其中有些微屑,魚一般活躍地遊著,無論房裡是多麼黑暗。這一天,洗過澡,她總有一種沒洗淨的感覺,背上有些刺癢,就經常聳動著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觀的動作。同屋的女孩兒更有些嫌惡她,幾乎要以為她是長了蝨子之類的東西,儘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們一個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樣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樣,也是在一個大池子裡,下餃子似的下進去,燙著。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來。由於劇團在這城裡有著特殊的身份,每個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鄉里人進城之前,澡堂提前為劇團開放兩個小時,讓男女演員們進去洗澡。她們都自帶著臉盆,將水從池子裡舀上來沖洗,等她們一個個沐浴完畢,披著溼淋淋的頭髮,紅潤著臉蛋,西施浣紗似的將盛了髒衣服的臉盆斜端在腰間,走出澡堂,門口已經候滿了臉上巴著眼屎索索抖著的鄉里人,仰慕地看著她們,再也無從想象她們皇后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總走著一些被澡堂的熱氣蒸紅了臉膛的鄉里男人和女人。
蒸紅了臉膛的男人和女人,掮著挑子或挎著籃子,或拉著平車,滿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條通向輪船碼頭,一條則跨過分洪閘,直朝北而去。傍晚時分,太陽從分洪閘頂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紅旗後面,漸漸下去,將早已褪了色的紅旗重新染紅,那便是閘下最喧騰的時刻,平車轆轆地滾過,間著腳踏車寥落的鈴響,女人自家納的鞋底,踩在蓋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齊的抑或不很整齊的針腳兒,趕著日頭,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腳印兒淹沒在飛揚的塵土裡了。
那是乾燥的季節,一連三個月沒有下雨,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腳面,地裡裂了口兒。塘裡的水乾了,井裡的水渾了,壩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綠的苔蘚。落日是火紅火紅的,落下閘頂之後,卻隱在了極遠處的一叢綠樹後邊,變魔術似的。凡是綠樹叢處,便是一個村莊,看得到,走不到,猶如海市蜃樓,到了夜極深沉的靜謐時刻,卻傳來了悠長的狗吠。城裡的狗不叫,成千上萬只貓則沸騰著。是這樣的時候,夜夜都叫出尖銳的聲音,似哭,似笑,似喘,似嘆,激盪著一整座縣城,擾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單身的光棍兒,便來不及起床,提起扁擔就掄,卻是掄也掄不開的,猶如出生就長在了一起。再細瞅,卻發現是兩條靜默的狗。貓兒早已跑散,繼續撕腸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著布了血絲的眼睛,首先是咒貓兒,然後罵狗兒,繼而抬頭看天,並沒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兒。最後,想起了前面中學校裡外邊來的一對男女,竟穿了條紋布與爛花的褲子,雖是在屋裡睡覺,並不見人,可究竟是褲子,怎能用條紋與爛花布製作,無論如何也是不對的。
他們辛勤地度過了一個嚴冬,迎來了乾燥的春季。她的身體已經豐碩到了無法再豐碩的地步,猶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勻稱。而他那身體猶如他的意志那樣堅定地凝固了,再不長一分。她長成了個大人似的,卻依然是孩子脾性,說喜就喜,說悲就悲,喜過即悲,悲過即喜,轉瞬萬變,卻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並不令人覺得無常和虛假。只是憨得可以。逗院裡小孩兒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樣一句話:“俺爸夜裡咬俺媽嘴巴子。”別人聽見,心裡竊喜,臉上卻做不聽見,岔了開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後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飾,也破壞了別人的迴避。紛紛紅了臉,想要止住她,她則很懂地說:“這孩子什麼也不懂。”人們叫她逼得沒法子,只得說道:“真是個憨丫頭。”她卻又極不服氣:“其實我一點不憨,什麼都瞭解的。”只有不理睬罷了。隨著她日益長成個女人的形狀,那脾性則越發地顯出稚氣與顢頇。
她依然如小時那樣,請求他幫她開胯。這工作於他卻越來越為艱難,可他無法推卻。由於無法推卻,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雙腿屈起在胸前,再慢慢向兩側分開,他再剋制不了內心的騷亂了。他喘著粗氣,因為極力抑制,幾乎要窒息,汗從頭上、臉上、肩上、背上、雙腿內側傾瀉下來。在他孩子般的形體裡,心靈似乎是一種補償,加快著速度成長,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當他為她開胯的時候,他心裡生出一股兇惡的念頭,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勁。她不由尖叫了起來,那尖叫如同汽笛長嘯,把他嚇了一跳,手軟了,鬆開她的膝頭。她併攏了雙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繼續叫著,隨後便罵,罵出一串男人才能罵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實的含義,只當是有力的襲擊,很解氣的,卻不料反而啟發了他的想象,使他越發焦躁,便也回罵了同樣的粗話,這卻有著確切的實用的含義。她同樣地不懂這含義,依然賴在地上不起,抱著雙膝,還不是老實地抱著,時而伸直一條,只抱一個膝頭,時而伸直另一條,只抱另一個膝頭。當她伸屈腿的時候,飽滿的腹部與胸部,便十分結實地波動一遍。見他回罵,她越發激怒,越發罵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邏輯不通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動起來,用加倍粗野卻含義真切的話反擊。她不再讓他說話,一迭聲地罵,聲音又尖又高,企圖壓住他的罵聲。他的罵聲低沉而有力,具有一種緩慢的穿透力。當她自以為勝利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的聲音卻雄渾地迴盪著。這才發覺,他的咒罵一直沒有停息,與她並行,猶如樂隊裡的大提琴似的,雖少有旋律,那音響卻永遠不滅。她來不及換氣,接連大罵,試圖壓倒他,他毫不退讓,沉著地伴隨她的聒噪,直到她聲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哭泣起來,他才住口,陰沉沉地注視著她。
她渾身已經滾得漆黑,兩隻漆黑的手無所顧忌地揉著眼睛,染黑了淚水,臉上流滿了骯髒的眼淚。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滿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聽,依然哭著。由於有了安慰,哭得更加傷心,那傷心也更加真實。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體雖是沉重,況且又硬往下墜著,可他卻是力大無窮,十分輕易地拽起她來,將她推進洗澡房。聽到裡面插銷聲響,繼而傳出夾了嗚咽的潑水聲,他的心忽而充滿了柔情,溫存起來。
水潑在身上,那泥汗剝皮似的褪了下去,她覺著了輕鬆。眼淚早已幹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裡卻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溫暖,那溫暖漸漸地注滿了全身,如同被人很親愛地撫摸。她幾乎覺到了快樂,卻仍不願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種安慰了。
從此,他們不再說話,成了仇人。
雖不說話,練功卻還是練的,只是不說話了。他練他的,她練她的,自己練自己的,他不幫她開胯,她也不幫他扳腿,各自獨立練著。兩人都嚴肅著面孔,過分地認真著,像是進行著一場很重要很**的活動。練功房沒了他們往日的說話聲和笑聲,那說笑聲在空曠的練功房裡,原本是會有些微回聲似的反響。如今,只剩了腳掌落地的“嘭嘭”聲,回聲是“空空”的寂寥,更顯得單調了。與這寂靜的氣氛相反,心裡是熱鬧而緊張的。她心裡仍在激烈地與他爭吵,用一千一萬個她瞭解與不瞭解的骯髒字眼罵他。罵過之後,卻覺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憐而無助,便十二分地自愛起來。每一舉手與每一投足,都是用著既委屈又自尊的態度做著,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作態,卻只茫茫地感到練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義了。那不僅是自娛,不僅是為了長進,似乎還格外地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於是,她練功更比平日刻苦,對自己極為苛求,聽任自己的身體由於失敗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幾乎要叫出聲,她卻忍著,掙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絕無成功希望的嘗試。似乎是為了要使什麼人大受感動,而實際上,自己卻早已將自己感動得幾乎要下淚。這同時,他更是折磨自己,將自己的身體一無必要地彎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他彎下腰,頭達到了兩腳之間,還不為止,便從兩腳間伸出來,昂起來,平視著世界。那身體的路線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時有些迷亂。而他的眼睛經過了一個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歷程,卻更為鎮靜地看著這世界。歷經了兩次倒置之後,似乎變了一個狀態。他以這樣的姿勢,可以靜靜地持續二十分鐘。他好像是在恨著自己的身體,有意要懲罰它似的。那身體似乎是在他靈魂以外的,與他靈魂作著對,由他靈魂作著裁決。而他的懲罰由於太過,不免帶了一點矯揉的成分。他們各自為了自己也不明瞭的心情,艱苦卓絕著。迎來了入春以來第一場雨。
雨是這樣下起來的。
序幕是一個酷熱的七月般的天氣,來不及地扒下兩件毛衣,卻連襯衣都穿不住了。院子裡開始出現飄逸的裙子,卻還沒有走出院門的勇氣,只在劇團內部遺憾地招搖著。然後,天卻陡然陰了,陰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點掉了下來,時光倒流般地涼了。眨眼間,鮮豔的裙裾沒了,晾了滿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溼淋淋的水泥地。一處高,一處低,低處汪著水,雨點下在水窪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這時,已到了黃昏,雨裡的黃昏,有些暖暖的淒涼,或者是涼涼的溫暖。雨從練功房的屋頂上,順著瓦楞,彎彎曲曲,磕磕絆絆地走下屋簷,轉眼,屋簷上就掛了一張水簾。
家家屋簷上掛了一張水簾,人們半掩著門,倚著那半邊門框,隔著水簾,拉著家常,內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說話也吃飯,飯盛在大瓷碗裡,託在左手上,右手操著一雙彎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著大米的稀飯,由於放了鹼,稀飯呈紅褐色,分外地香甜,碗邊有一些醃豆子和鹹菜,散發出黴爛的氣味,那氣味聞久了,竟有些鮮美起來。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樣地響亮,蓋住了一切聲響,須大著嗓門說話,才能交談。誰家的門緊鎖著,主人還沒回來,門口的衣服沒人收,讓雨淋得透溼,是一條爛花布的褲子。那爛花由於溼了,便格外地鮮豔起來。
天又涼了,須穿毛衣,沒有毛衣的鄉里人,便穿棉襖,棉襖幾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後的街上,竟有些蕭瑟起來。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徹底地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鮮明得好比墨筆描寫過的。河裡的水漲高了,淹過了布著青苔的河岸,清澄極了。閘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卻黑了,那一叢這一叢的樹蔭則是蔥綠蔥綠,那是村莊。哪個村莊裡,大雨時死了一個小孩,是下湖割豬菜,蹚大溝時滑了腳。故事傳過幾裡地,被風吹散似的沒了。城裡人依然誇這雨好,下得及時,滋潤了天氣,人舒服。鄉里人也誇,地裡的小麥都綠了。
他們依然不說話,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來了,覺得蹊蹺。蹊蹺了一陣便習慣了,不再見怪。等到習慣了一陣,卻又有點奇怪,因為那敵對的時期終究有些漫長了,其中像有著什麼不尋常的緣故,自然不能由他們任意地仇人下去。問她,她不說;問他,他也不說。再問她,由於他們鄭重的態度,她不覺也覺著嚴重起來,態度生硬而又固執。這態度使他們更為重視,以為即將開啟她的心扉,更努力地探問。不覺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們的嚴肅態度而誇張擴大,她便哭了。這一哭,加強了人們的信心,加緊地盤根索底。她則搖頭哭道:“我不說,我沒有可說的。”這確實是實話,可聽起來意味卻極其深長。再問下去,她便再沒說話,只是一徑地哭,且還哭得傷心。那傷心少半是因為委屈,多半則是由於惶惑和難堪,因她知道確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情形卻弄得這樣嚴重,她以為自己是有責任的,因此,還有一點害怕。有了她這個態度,大家至少也滿意了一半,再去問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過,只得罵人了。他咬緊牙關,惡狠狠地罵著,罵些什麼,為什麼要罵,自己卻不明白,覺得荒唐,則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徑朝他嚷著,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賠禮,究竟賠什麼禮,心中都有了數似的。只有他倆不明白,而其實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倆。可他倆並不以為自己是明白的,他們只當自己是什麼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擁著,由舞蹈隊長捉住他們一人一隻手,使勁往一起湊,湊攏了好握手言和。他們掙扎著,掙扎得很兇,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們。她哭著,他罵著,因為掙扎不動,氣得要命,惱得要命。手終於觸到了手,他們還掙著躲閃,而那躲閃卻有點做作起來。他們互相觸到了手,心裡忽然地都有些感動似的,掙扎明顯地軟弱了。兩隻手終於被隊長強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貼著手心。他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她的肉體了,她也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他的肉體了。手的相握只是觸電似的極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鬨笑中,兩人驟然甩開手逃脫了。可這一瞬卻如此漫長,漫長得足夠他們體驗和學習一生。似乎就在這閃電般急促的一觸裡,他意識到了這是個女人的手,她則意識到了這是個男人的手。他們逃脫開去,再次見面都覺著了害羞,不敢抬頭對視,更不敢說話了。
因此,他們依然是不說話。不過,這時候的不說話,是得到大夥的認可了,便不再多作計較,由他們去了。練功是照常的練,練得依然艱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體的疼痛給了她一種奇妙的快感,幾乎為了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憐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撓。他則是盡力地扭曲自己的身體,將身體彎成什麼也不像的形狀,這才鎮定下來,對自己的嚴酷使他驕傲。而當他們之中任何一人走開,單獨留下任何一人的時候,那種自我折磨的決心和信心便會消散,渾身的興奮與緊張一下子鬆弛了。他們這樣於自己上著酷刑,原本是為了顯示,可惜的是,他們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去觀賞對方忘我的表現。他們是白白地辛苦了。他們是為了自己才需要著對方。有了對方在,那艱苦與忍耐才會有快感,有意義。說到究竟,他們還是在向自己顯示,向自己表現,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動。
可是,年輕而淺薄的他們,自然不會意識到這些,他們只是單純地樂意練功,練功的時候必須是兩個人同在。由於莫名地需要對方在場,他們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單獨一個人,決不會來練功,只要有一個人先到了場,另一個便不召即來,然後,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輕易地擅自離開。
三場雨下來,天是一日一日地熱了,夏天到了。蟬是從天不明就開始長歌,一直到天黑。烈日曬透了練功房薄薄的瓦頂,熱氣包圍了,從敞開的門窗裡湧進。他們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漸漸褪了紅漆,露出蒼白的原色。汗水從每一個毛孔洶湧地流出,令人覺著快意,溼透的練功服緊緊地貼住了她的身體,每一條最細小的曲線都沒放過。她幾乎是赤身裸體,儘管沒有半點暴露,可每一點暗示都是再明確不過的了。那暗示比顯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慾念。她的身體是極不勻稱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畫家有意的誇張和變形一樣,過分地凸出,或過分地凹進。看久了,再看那些勻稱標準的身體,竟會覺著過於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渾身上下只有一條田徑褲頭,還有左腿上一隻破爛不堪的護膝。嶙峋的骨頭幾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面板,隨著他的動作,骨頭在面板上活動。肋骨是清晰可見,整整齊齊的兩排,面板似乎已經消失,那肋骨是如鋼鐵一般堅硬,擋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滯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卻絲絨一般地光亮細膩,汗在她身上是那樣一併地直瀉而下。兩個水淋淋的人兒,直到此時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見了對方。在這之前,他們從沒有看見過對方,只看見、欣賞,並且憐惜自己。如今他們忽然在喘息的機會里,看到了對方。兩人幾乎是**裸地映進了對方的眼簾,又好似從對方身體溼漉漉的反照裡看出了自己**裸的映象。他們有些含羞,不覺迴避了目光。喘息還沒有停止,天是太熱了,蟬則是太聒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