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每個老人最難熬的季節。常有傳言稱有一些無色無形的飄浮毒物在此時出現,附著在人們的脖子後,從脊椎處伺機蠶食元氣精魄,老人和小孩尤其是它們的鐘愛,但這其實只是受盡毒物折磨的人們開著玩笑用來恐嚇不愛乾淨的小孩罷了。無非是體弱多病的幼嬰早夭,或是體寒羸弱的老人們油盡燈枯,在看似偶然地踉蹌摔倒後一臥不起,最終與世長辭。所以,每個老人都多多少少地懼怕寒冬,說不定自己前腳矍鑠抖擻,下一秒就步入黃泉。
花街巷今年雖也不例外,但卻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兩週前亭亭曾看到慶平亭中弈棋的那三位老人中,就有兩位在一週後的同一天亡故。便是凶神惡煞的梁姓老頭和胖胖的張姓老頭,兩人皆是八十有餘,都是雞鳴的凌晨在自家門前摔一平地跟頭。如此有緣的死法,也不枉平日裡互稱異性兄弟吧。
三爺本就是如今花街巷最年長的老人,據說,他的大哥二哥在他搬過來之前都是一摔,二臥,再中風,都翹了,自家婆娘也死了十多年,獨自一人守著巷口的深宅大院自是聊寞。好容易結識的兩位牌棋密友,卻在明日可期的邀約中嗚呼人寰。他一下子又百無聊賴起來,再也尋不到相仿年紀的老頭後,倒是偶遇和攀談過幾個皺巴巴的老婆子,但三爺似乎和她們很是合不來。想來也是,那幾個老得只剩一層皮的婆子說話犀利狠毒依舊不削減,三爺哪裡說得過她們。兩天前,亭亭還看見三爺站在巷中,和一個老婆子一吵就是一下午。不過,兩個人從始至終都只重複著一句話,“你咋還沒死呢?”
興許是太無聊了吧,這一週以來的每個不寒冷天氣,三爺都會端著一隻小板凳,再揣上一口袋的小零食,在巷口一坐就是一整天。巷口人們時不時的進進出出,三爺也不管別人樂不樂意,拽到人就要和他們聊上幾句。所以,小巷的不少年輕人都開始對三爺有些不喜。
而這日正是亭亭腳部受傷,被唐全從醫院揹回來的日子。可能是寒冬帶走了過多突然的靈魂,心有愧疚,高懸的太陽是不尋常地暖和,連馬路上幾片枯黃的梧桐落葉都舒服得捲曲起來。父女倆騎著小電驢駛到花街巷口時,看見三爺眯著眼正剝著花生米吃。
三爺本就和他們熟絡,自然是遙遙地就起身搭話了,“小唐啊,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他隨手捏碎一顆花生,將那紅白相間的果實投進嘴裡,居然有著“咯吱”的咀嚼聲。原本沒那麼新鮮熱乎的花生米,也會讓人覺得生脆。
唐全點點頭,見狀趕緊把車停好,並未有憂心女兒病情的神色,畢恭畢敬地上前和三爺打了聲招呼。
話說這三爺一把年紀,眼不瞎,腰不駝,身體倍兒棒,就是耳朵有點背,平時亭亭和他下棋聊天時,就要湊得很近音量也要比平時大上許多,要不然三爺指定會固執地讓她重複好幾遍。
“哦哦哦,是小亭不舒服嗎?”三爺瞧見後座上面色蒼白的亭亭,關切地走到小電驢旁。
“嗯,一點小發燒,您不用太擔心的。不過可能需要您幫點忙了。”唐全搓著手。
“說,儘管說!有什麼需要的儘管提!小亭就和我孫女一樣。”三爺大手一揮,是少見的豪氣。
“那……您家裡還有端午剩餘的雄黃酒嗎?紫菱膏也要一點……”
“哦?”三爺打斷了唐全的話,看了看正低垂著腦袋有氣無力的亭亭,言語中略有驚訝,“莫非是?”
“是的,就是那個莫非。”
“那你趕緊把小亭帶回去休息吧。其他東西你也不用準備了,等會我整理好給你送過來。”三爺又是一揮手,快步離去。
回到家,唐全將亭亭輕輕地放到床上,又趕忙把家裡的窗戶全關閉,窗簾都拉好,再打一盆白汽騰騰的熱水,坐到床邊,抖著手準備幫女兒把褲子蛻下來。
“等等!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亭亭嚇得連忙驚呼。她已經六年級,怎麼也算是個姑娘了,她可不想讓父親來幫她脫衣服,更何況自己的大腿根部還有很多老舊添橫的淤青,橫豎也不能讓他瞧見。
唐全憨笑起來,手臂像機器人一般的一停一動地收了回來。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氣氛稍稍地緩和,亭亭也沒有先前那麼緊張害怕了。她躲在被子裡摘掉褲襪,紅著臉轉移話題,“女兒要截肢了,您還有閒心思和三爺爺聊上這麼半天啊?”而這若有若無的嗔怪怎麼看都是她的真實所想。
“哈哈哈,怎麼?害怕了?不就是截個肢嘛。”
“啊?”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一字一頓地說道:“什麼叫‘不就是截個肢’?”一時氣不過,又在他的面前揮舞起自己的小拳,“截肢啊!您不心疼?”
“不心疼……”
亭亭看著嬉皮笑臉的唐全怎麼也想不明白,“這還是自己的父親嘛。”但她卻恨惱著說不出口。
“哈哈哈!小唐,你就不要嚇唬她了。”
三爺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臥室的門檻上,胳膊挽著一隻竹籃,裡面擺滿了形狀各異的瓦制器皿。背對門的唐全被嚇得一個機靈,“哎喲,是三爺啊,您嚇到我了。那個,門,您關上了吧?”
“走的時候再給你帶上。”三爺搖搖頭,將籃子遞給了唐全,面露鄙夷的說道:“這才沒幾年吧,你的警覺性就差到這種地步了?”
而唐全則單手拿起其中一隻瓦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的脖子,“這不是過了幾年安穩日子了麼,都說怠工手笨,久疏戰陣了嘛。”
此番交談明朗直白地揭示了兩人交集不淺的過往,亭亭自然一聽便知,她更加確信父親和這位神秘老人過去一定是前後輩關係的戰友。
這時的三爺並不理會唐全,踱走到亭亭床前,看了看她的腿,像是確認著什麼,隨後點了點頭,對著她說道:“小亭你別聽你爹瞎說,這症狀很輕,敷點藥就行。但你今天不能再吃東西了啊,要是實在餓得慌就讓你爹給你煮點白粥,睡一覺明早就差不多好了。”
“真的嗎?”亭亭喜出望外。
“老朽何時騙過人?”三爺笑了笑,轉身離開。這個九十多歲還身體硬朗的老爺子,幾步就跨到大門口,重重地把門帶上。這矯健的身影,怕是要長命百歲。
呆坐在床上的亭亭還沒緩過神來,任憑父親將藥在自己腿上抹來抹去,胸口的巨石轟然塌碎,一種如釋負重的喜悅堪稱絕妙。僅僅只是三爺的一句話,她便毫不可質的相信了,畢竟是一位步履過多少艱苦歲月的經驗老者。
不一會兒,塗抹過藥的右腿慢慢發熱,逐漸舒適起來。見症狀減輕,亭亭好奇地問父親,“你們怎麼知道我沒有事情的?醫生不是說要截肢嘛。”
正在擰毛巾的唐全忽然力陡,肩膀抖得像篩糠似的,咬著牙將毛巾裡的水分擠得一滴不剩,“什麼狗屁醫生,他們也配?這種症狀一眼瞧不出來?還截肢,截他母親的肢。還好遇上的是我,要是別人,自家女兒的腿就白白被鋸掉了。一群廢物。”看樣子,唐全把之前積攢的怒氣全釋放出來了,不停地罵罵咧咧的。
“擰太乾了吧……”亭亭指了指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