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台山上一年四季層巒疊翠,繁花四散,流泉飛瀑,松竹和風,這裡本自沒有人世間一切的被稱之為苦厄的一切,但是卻有人世間一切的被稱之為在劫難逃的一切。
清塵和流鳶少見的為了花裳在天台山上的眾目睽睽之下狠狠打了一架,沐花雲衝身為流鳶師兄當然會在偏心師弟之餘儘量公平公正的拉架勸架,但是曾經在鐘山上死裡逃生的雲滄,塵封,塵跡三人卻倒是很樂於看熱鬧不嫌事大,不過大家卻倒是全都知道清塵現下的心情非常不好,因為他親爹現下正在齊雲山上閉關清修,親孃又一直躲在雪楹花境中輕易不得見面,反而是流鳶親爹現下正在天柱山上開山立派聲名遠揚,若是流鳶就一直這樣待在天台山上對花裳痴心一片,興許不知哪一日裡就會如願以償的將花裳給感動的稀里嘩啦,這顯然是清塵現下心裡最為耿耿於懷的一件事情,畢竟眼下湘妃神女的例子就在眼前,雖然心中仍然還是深深愛著湘君,但是卻總是會情不自禁的被曇華聖尊給感動的稀里嘩啦,在尚未分清自己心中最為重要之人到底是誰之前,只能一直躲在象山中對湘君和曇華聖尊二人都避而不見,左右神仙也不是凡人,即是在象山中躲避上個萬八千年的,看似也只是一件很尋常事情而已。
似乎至少是在現下,流鳶的身世地位看起來已經是比清塵要稍微更加尊寵貴氣上那麼一點,雖然雪楹花皇是清塵舅舅,但是這個舅舅好像自從上次自齊雲山上回去瀾滄江畔之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江湖上傳出來什麼軼聞八卦了,看來他也自來不是個喜歡在江湖上聲名遠揚的人,對清塵和流鳶比拼家境權勢並沒有什麼太大助力,所以清塵以為,眼下自己唯一能夠依靠的就是自己一雙拳頭了,本來這世上能夠真正保護自己的也就只有兩樣,一樣是拳頭,一樣是刀子。
雖然其實大家全都知道流鳶如此舉動完全就是想要硬生生的橫刀奪愛,但是顯然,流鳶至少是在現下,心中是一點不願意輕易放手,依稀記得當初在天荒之境中療傷時,當自己在午後的一縷陽光照射下第一次睜開眼睛時,他在天荒之境中的第一眼,看見的只有眼前這個似一剪出水芙蓉般婷婷嫋嫋輕盈嫵媚的花裳仙子,他在天荒之境的竹榻上像是一個初生嬰兒一般的將她出塵的剪影刻骨銘心的深深埋葬在自己一雙深湛明亮的翦水清瞳裡,雖然自己本是曇華山一派弟子,更是湘君和湘妃二位天庭尊神之子,但是那時,他的一雙充滿著七情六慾的翦水清瞳中裝載著的,未必全是這世間一切的慈悲,隱忍和真摯信奉,而是慈悲中的一點點懷疑,隱忍中的一點點囂張,真摯中的一點點迷惑,信奉中的一點點叛離……
但是,他畢竟也是東皇一脈中最乖巧溫順的一個,至少是在花裳跟前,花裳知道他的乖巧溫順可決計不一定是來自於他的親生父母,而是來自於他的師尊,當初他也並非沒有親自動手對付過他的師尊,那一次,他能夠有幸在他師尊掌下逃脫死劫的唯一初衷,只是為了在世間代替他師尊來陪伴在他母妃身邊,他的生死其實自來只在他師尊的一念之間,或者,是在三界中一切佛門中人的一念之間,因為東皇一脈那時早已成為天庭叛逆,所以東皇一脈中人自然也是和三界中的一切妖魔鬼怪一樣,是世間僧道只要遇見就決計不會輕易放過的生死仇敵……
流鳶一直不知他生下來之後身內就有被曇華聖尊強行加持上的真言佛咒,雖然這樣的真言佛咒對他的身子自來沒有什麼太大妨礙,但是卻可以讓曇華聖尊心中對他更加多一分放心和信任,曇華聖尊自來不是一個能夠輕易相信別人的人,即是這個人是自己自幼養育長大的座下弟子,他大師兄本來就是一個前車之鑑,曇華聖尊未曾在他的大師兄身上加持上任何真言佛咒,所以他大師兄在曇華山上自來就很不安分,而流鳶雖然自來不知自己身內的真言佛咒,但是真言佛咒在他身內卻是在無知無覺中漸漸的開始讓他在他的師尊跟前分外乖巧溫順,畢竟,他要想在曇華山上容身,身上的冰靈根仙氣就一絲一縷不能顯露出來,因為東皇一脈那時在三界眾生眼中已經淪入魔道,和世間一切妖魔鬼怪並沒有什麼太大分別,雖然曇華山上的曇華寺中也有不少被收留下來的妖魔孤兒,但是,若是花裳猜的不錯,這些孩子在被收留進曇華寺中時,身內的法力就已經被曇華聖尊他給廢掉的差不多了……
仙佛的慈悲本來就很虛偽,這本沒什麼好奇怪的。
養蛇先拔毒牙,養鷹先要熬掉鷹的野性,世間一切慈悲都是如此,割肉飼鷹,捨身飼虎,到頭來都只是在一次一次的證明靈山佛祖的無能和無奈。
天地本無情,而最無情的,是讓世間多了凡人這種最無情的孽障。
花裳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來即對世間凡人如此厭棄和偏見,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對三界中的佛門一脈如此憎恨和嫌棄,興許僅僅因為她生來即是個魔族妖女,雖然是少司命的一個有心之舉讓她在這塵世上懵懵出生,但是畢竟,她的真身,還是被滴入了一滴鸞鳥身內精血的聖源果子所化,所以她生來就該是一個魔族妖女,而非天庭神女,身為一個魔族妖女,憎恨佛道本該是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才對,但是為何又有人說,佛魔本自同根同源,這興許是連靈山上的佛祖都難以參透的道理,而花裳知道的只是,若是佛魔當真同根同源,那三界中佛魔之間的生死拼殺就更加證明了世間一個亙久不變的道理,越是同根同源,自相殘殺起來才越是殘酷暴虐,在金鑾寶殿上的爭權奪位之中,叛臣的兒子總比妃嬪的兒子要好處理一些,至少叛臣的兒子是沒資格爭皇位的。
佛法只有在高高在上舉世稱頌時才會滿眼慈悲的俯瞰人間,但是誰人又知當日恆河之畔的孔雀皇朝中發生的那些事情……
無間地獄中的刑罰只是用來對付誹僧謗佛的人的,這也就算了,為何世人總會相信,誹謗佛祖菩薩之後,自己的家人興許會有血光之災,自己的孩子將會重病不治或者橫遭意外,花裳也不相信佛祖菩薩會如此殘忍暴虐到連無辜的孩子也不放過,但是希望讓世人輕易相信這些言詞,希望世人永世不會想到要質疑這些言詞,這本就是佛門一脈的最大孽障,而流鳶現下顯然是對自己身為曇華聖尊弟子這件事情分外得意,畢竟當日清塵在福祿鎮上親手犯下的那樁慘絕人寰在三界中盡人皆知,流鳶以為像清塵這樣可怕的人,花裳怕是在天台山上四處躲他還來不及,現下的殷勤親近只是迫不得已的逢場作戲,他總是對自己這樣自信,自信清塵很快就會成為花裳的前任,而且還是一個讓花裳在心中最為深惡痛絕傷痕斑駁的暴戾狠毒前任,這在流鳶心中,是一直堅信不疑,不容辯駁的,倒是當真像是曇華聖尊一手教養長大的親傳弟子……
(二)
時間在天台山上的暮鼓晨鐘和雲捲雲舒中就像是不存在的,晨曦朝露之中,碧瑤在山林間輕輕的捧起一株嫩綠的小草,將它小心的栽種在腳下溼潤的泥土之中,生命對她並非是山下村鎮中成千上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凡夫百姓,而僅僅只是天上的飛鳥,林間的小獸,僅僅只是水中的一隻小蟹,溪間的一隻蝌蚪,僅僅只是腳下泥土中的一株嫩草,乾枯落葉上的一隻小蟲,僅僅只是一隻落在自己指尖的蜻蜓,一隻巖縫中游走覓食的蜈蚣,一隻草葉上抖動翅膀的草蜢……
有時,她會在天荒之境中反覆煎煮著一壺一壺不知味道的清茶,因為煮出來的清茶就順手灑了,沒有人喝過一盞,自然也就沒有人知道清茶味道……
最在意她的人,傷她有多深,她最在意的人,傷她有多深……
但是,被傷的再深的人,總也該從天荒之境裡出來曬曬太陽,一直留在天台山上陪著碧瑤的大司命在籃子裡放好了一包他在天荒之境裡能夠尋找到的散碎銀兩,和碧瑤一起去山下村鎮上替孩子們採買糕餅點心,他一個人可以照顧好天荒之境中的所有孩子,等到天荒之境中找不到採買糕餅點心的銀兩時,他就去山下給人醫治任何郎中大夫都醫治不好的奇異病症,遍知天台山上一切珍奇藥草的他被人稱為起死回生的神仙,每次下山,都可以賺迴天台山上幾百年都用不完的銀兩。
碧瑤心中雖然很感激他,但是卻仍然不願意答應他那個其實並無什麼大礙的真摯請求,因為……
“對不起,花裳的事情,誰也替她做不得決定,”碧瑤微微有些無奈的看著他說,“你也知道,花裳名義上是東皇一脈中人,但是其實……”
“但是畢竟是蒹葭讓她出生在這個塵世上的,”他的眼神中孑然流露著一絲莫名其妙的淡淡隱忍和強烈,“你總該記得,當日在清風天上……”
“所以大司命是以為碧瑤活的有些長了,”她蠢動著一雙呆滯眼眸淡然如水的苦澀一笑,“大司命當真可笑,這條命當初本是碧瑤僥倖逃得,又不是大司命你下諭留得,”
“碧瑤,東皇一脈雖然落魄至此,你也著實是不至於看笑話到如此地步,”
“所以花裳不喜歡當神仙,你也一樣著實是不至於耿耿於懷到如此地步,”
“碧瑤,仙妖到底有別,神仙落魄了,也仍然還是神仙,”
“哦,難道你現下還想要我每天將你供奉起來三拜九叩,就為了一條活命?”碧瑤冷笑,“碧瑤可當真不知,原來天庭神仙也一樣要靠刀架脖子來贏得世人稱頌。”
“但是你那個忉利天上的師父,不是也一樣是神仙,”
“你好像很討厭他,”
“他為了自己一己私利禍亂中原,難道還想要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