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風俗,至日中開宴之前,要進行“抓周”來預卜小兒前途。府中下人等早已在廂房中大炕上鋪下一張猩紅栽絨毯,又將文房四寶、木刀、弓矢、美玉、銀錠、算盤、賬冊等物環列其上。
在眾人簇擁之下,李明善將保兒抱了來,放在中間。這時的李保兒雖只一歲,但他心性卻是弱冠之年的成年人,見此情狀,自然知道自己該拈甚麼東西。
他掃視一週,本能地伸出雙手,一隻手去拈毛筆、另一隻手朝著弓箭伸去。哪知他這副嬰童的皮囊根本不聽指揮,只得慢悠悠地爬到弓箭旁邊,將其攥在手中。
這時,賓客中有人道:“看來小公子日後必能立功疆場,耀祖光宗了。”又一人道:“便是做個總兵官、封個定邊侯亦未可知!”
眾人一言一語,揀著好聽的話不停的說。不過李明善卻並不十分歡喜,他一心想著兒子日後能讀書進學,考個進士,做個部院裡的郎中、御史,也強過那總兵官了。他見兒子拈了弓箭,心中安慰著自己:“這也不定就是準的。”
這時,眾人吉祥的話還在說著,一片鬧鬧哄哄中,李保兒小手拖著弓弦往放毛筆的地方爬,可終究是身輕力小,如何能拖得動。於是他只好放手,仍舊爬向那支毛筆,將其攥在手中亂舞起來。
眾人見了,立時驚呼起來。李明善見了,也喜笑顏開,口中喃喃唸叨著:“我兒終究還是一心向學的。”
賓客中一人高呼道:“小公子日後定是文武全才,出將入相。”說罷,眾人歡聲雷動,李明善心中亦是喜不自勝,命奶媽抱著李保兒回了後堂。
當日,大排筵宴,縱情暢飲,又請了個極有名氣的秦腔班子唱了一整天,直到掌燈後方才罷宴散了。李明善送走賓朋,拿了銀子賞了辦事的下人、戲子,亦各自散了。
時日倏忽而逝,不覺又過三年,李保兒已是四歲。這一日,李明善正在書房中理事,便將李保兒留在一旁玩耍,此時他行動稍能靈便,便爬到椅子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四書章句集註》,坐在椅子上看了起來。這《四書章句集註》乃是南宋朱熹所著,至大明時,由太祖洪武皇帝欽定為科舉標準教材,此書便是多年前李明善科舉時讀的那本。
許久,李明善忙完手頭事務,這才想起李保兒來,當他抬頭看時,發現李保兒正坐在椅子上看書看得津津有味。
見此情景,李明善大吃一驚,自保兒出生後,他尚未來得及教他讀書,可是如今他為何能無師自通,讀起這聖賢書來?驚訝之餘,李明善湊近觀瞧,想要一探究竟。
這時,李保兒猛地醒悟過來,便將手中書本胡亂翻動撕扯,只裝作貪玩,以此掩飾。
李明善見狀,哈哈一笑,笑自己想兒子出人頭地想得痴了,怎麼會想到四歲幼子會讀書。不過,他倒由此看出兒子似乎對聖賢書頗有興趣,正應了三年前的預兆。於是,他便開始想著為保兒請個名師開蒙。
尋來尋去,尋了一月有餘,得一老秀才——姓楊名暉字文曦,西安府人士,早年潛心舉業,做的一手好八股,可是時運不濟,連考了七八場,連個舉人也不曾中得。眼見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便不再考了,自此遊歷三邊,坐館為生。說來也怪,楊秀才自己雖舉業不興,但教出的學生一個個不是進士,便是舉人,還有一箇中在二甲前列,點了翰林。自此,他成了廣有名氣的名師,束脩銀子漲到了一年二百兩,這讓許多小富之家也有些擔負不起。不過對李家來說,區區幾百兩銀子根本不是問題。
李明善將楊秀才請至家中,奉酒食款待。席間,命下人將保兒領來。不一刻,保兒便至,他搭眼上下看看,見這位老秀才五短的身材肥肥壯壯的,肚子向前腆著,似要掉到腳面上一般,粗短的脖項上頂著個腦袋也是肥肥的,掉眼塌鼻,鬚髮花白,滑稽中頗有幾分憨態。
楊秀才見學生是個蒙童,便生輕視之意,道:“貴公子開蒙,員外請個尋常塾師便可教了,我是教文章的,是要進學應考的。”
李明善忙起身離席,拱手道:“我李家數代單傳,僅此一子,老夫一心欲為我兒謀個大好的前程。久聞楊老先生大名,特相請做府中西席,若蒙老先生不嫌棄,願再加白銀三百兩,權做老先生潤筆。”
楊秀才見李明善如此說,便不再言語,看在多出來一倍多的銀子的份上,老大不情願地答應了。
李明善歡喜不迭地讓李保兒行禮,下人扶著保兒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算是行了拜師禮。行禮畢,李明善命賬房先支二百兩銀子來。
賬房領命去了,不一刻,帶著兩個家丁抬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箱子進來,箱蓋開啟著,裡面碼著十個二十兩一個的銀錠子。
李明善指著銀子道:“這是二百兩銀子,先行奉上,餘下的三百兩到了年下的時候一併結算。”
楊秀才俯身拿了一個銀錠在手裡掂了掂分量,又仔細看了看成色,乃是十足的細絲雪花紋銀。心中已是鐘鼓激盪,面上卻似平湖一般,把銀錠放在原處,向著李明善拱了拱手,慢聲緩語道:“蒙東君老員外青眼,晚生自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
李明善遂又讓著楊秀才入座,吃了個醉飽方才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