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道:“先生試想,論名聲,學生如今金榜題名,是翰林新貴,名聲有了,結交西洋教士並不能增進學生的名聲,只怕還會有損;論利,學生親眷自有生財之道,朝廷也有俸祿,學生不用為日常用度操心,而那些西洋教士除了送我三稜鏡、萬國地圖之外,難道還有銀錢送我?所以說,學生為西學張目,不為名不為利,那又為的是什麼?”
劉宗周道:“這的確讓人費解。”
張原道:“當初先生要學生專心做學問,學生拒絕了,因為學生自覺不是潛心做學問的人,而是想匡扶濟世,學生容留耶穌會士、為西學張目,正是看重這些傳教士能帶來實用之學,可以補益儒學在實用方面的缺失,學生之心,天日可表。”
劉宗周點點頭,表示相信張原的表白,卻道:“世道之衰,不在於西學之有無,而在於士大夫不知禮義為何物,舉天下貿貿然奔走於聲利之場,這才是國之大憂,你援引西學濟世,豈不是捨本逐末?”
張原道:“人之趨利如水之趨下,這隻可利導,不能強行遏止,江南富庶,也正是因為經商者眾,這不是世道之衰的原因,涇陽先生曾說‘經商何足諱也,富而好禮,可以褆躬;富而好行,其德可與澤物,顧人之用之何如耳’,經商、財富,不是罪惡,而在於怎麼樣對待財富。”
劉宗周敬佩已故東林領袖顧憲成,顧憲成是贊成經商的,張原就用顧憲成的話來開導劉宗周,劉宗周卻道:“你說人趨利如水趨下,這豈不是天主教的性惡論!”
儒家主張人之初性本善,天主教主張原罪,這真是水火不容啊,張原謹慎答道:“啟東先生,天主教的原罪與荀子的性惡論是有區別的,倒是與佛家的末那識、阿賴耶識有些相近,這是靈魂世代積累的一種業力,會改變人的稟性,人之初性本善是指三皇五帝人心純樸的年代,而今人心已不古,很多惡習、陋習已經深刻到骨髓血脈,所以必須由後天學習來修心養性,儒術可以導人向善,天主教和佛教同樣可以,但這些都只是道德約束,治國更需要理性和法治。”
晚明有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傾向,焦竑就是體表,而東林黨人是反對三教合一、反對釋、道二教的,現在張原這說法簡直是四教合一了,而且重法治,這對主張獨尊儒術的劉宗周來說是不可容忍的,大聲道:“張介子,我認為你已經陷入佛家耶教的歪理邪說之中,若不懸崖勒馬,必為名教罪人。”見張原皺眉不言,又道:“你雖有濟世利民的抱負,但你這樣的言行作為只能是南轅北轍。”
張原心知無法說服頑固的劉宗周,緩緩道:“啟東先生,我不想做儒學大師,我要做的是治世能臣,當今天災頻繁、民怨沸騰、東虜猖狂、邊事危急,需要我這樣務實的臣子去解決實際的困難,我不反對啟東先生高談道德仁義,也請先生不要妨礙學生格物致知、務實濟世,這就如同道德不能代替律法。”
劉宗周本打算私下說服張原的,不料道不同難相為謀,沒說幾句就又談崩了,他也知道現在的張原非復當日在大善寺向他請教的那個少年了,嘆道:“張介子,你功利心太重!”
張原道:“我之功利,不僅是為個人著想,而在於家國,學生還要斗膽說一句,啟東先生似乎過於惜羽好名——”
劉宗周惱道:“我又如何好名了!”
張原道:“動輒辭官,這是自留清名,卻把罪責歸於君主,何如兢兢業業、忍屈負重留在朝廷做些實事。”
張原這話極是尖銳,刺中了劉宗周過於愛惜聲名的要害,一代大儒勃然變色,卻終於沒有發作,停下腳步,讓僕人牽過驢來騎上,對張原道:“張介子,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忘了當年越王橋上說過的話。”
張原深深鞠躬道:“聖賢之學,有以濟物——學生永不敢望。”
劉宗周居高臨下,凝視張原,張原目光沉靜,不卑不亢,半晌,劉宗周喟然一嘆,說了聲:“後會有期。”騎驢往西去會同館。
……
劉宗周是堂堂正正想要說服張原,而沈榷離開國子監後卻去了大時雍坊方從哲的寓所,待方從哲從出宮後即向方從哲稟報了當日國子監辯論之事,道:“——張原善能狡辯,又有東宮講官的身份,實非我等南京官員能抗衡的,閣老你看該如何應對?”
方從哲長眉掀動,問:“劉啟東也辯不過張原嗎?”
沈榷道:“張原根本沒把劉宗周當作師長相敬,辯論絲毫不留情面,而且涉及曆法,也非劉宗周所長。”
方從哲冷笑道:“想改曆法,痴人說夢。”沉吟片刻,道:“後日,我奏請內閣、七卿都到國子監聽取最後一場辯論吧。”
沈榷有些心虛,旁聽官員愈多,他若辯不過張原豈不是更丟臉,卻聽方從哲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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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這幾天單位事情多,更新不大穩定,書友們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