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方退,角聲即起。
“霜天曉角”這四個字如果只是詞牌,那無非是文士樽前淺斟低唱的風流生涯。但換成了雪原之上,大營雄踞,朔風翻卷一面面戰旗,簇擁著中央那白虎為象的帥旗,氣象雄烈之處,彷彿依稀回到了當初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親率契丹大軍縱橫北地的年月。
帥帳正中,耶律大石頭戴點金兜鍪,一身青黑色的明光瘊子甲,連甲片上那冷鍛後留下的小鐵瘊子都帶著青黑冷光。整個人看去彷彿一尊猶帶三分唐時遺風的神王造像,不怒自威,氣度天成。
在後世想象中,遼國宗室也好,後來的女真貴戚也罷,甚至什麼匈奴、鮮卑,都時刻都在頭上裹著貂皮大帽子,耳邊還要垂下幾條貂尾來。但事實上,遼金貴人的漢化程度可比愛新覺羅家強了不少,除了在光頭上留下幾縷髮辮外,在章服器用上卻是格外迅速地接受了漢家制度。就連耶律大石這位遼國宗室,平日裡也多是圓領公服計程車大夫裝束。
自然,遼軍裝備的甲冑也基本沿襲了唐時明光甲、五代步人甲的形制,甚至不僅遼軍甲冑如宋軍,西夏、大理、青唐蕃部也莫不如此。兩軍對陣的時候,如果沒有旗號區分,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交戰雙方哪邊是宋人,哪邊又是遼人。
但耶律大石坐在這裡,絕對不是為了回顧唐以來的東亞甲冑發展史的。
他的手中握著一節樹皮,光滑泛青的樺樹皮上,那一段質樸無文的墓誌還帶著一股火灼的焦意。
這位遼軍統帥面上滿是玩味神色,緩緩道:“紫虛郎、南華郎,這都是宋人道官的名色,如何能領軍打仗,深入敵前?據傳,此番伐遼,還有一位守靜先生,領了宣撫副使的差遣?宋室崇道如此,竟以黃冠秉政,內宦掌軍,以羽士為將佐,大軍困頓於邊境不敢北上,卻派了這許多道士做這等勾當!宋人此舉,何異於前唐越王李貞,帶避兵符去攻殺則天皇后的大軍?”
他這番評價,兩旁遼人將領也都算是契丹百餘年菁華所聚的一點餘燼,紛紛頜首,有些人還要再提幾條前朝舊事,替耶律大石補充論據:
“王右軍次子王凝之為會稽內史,忍看孫恩倡亂,不設城防,入靜室請禱於神兵,而神兵未至,賊軍入城,身死名滅,為琅琊王氏之羞。不料,今日又能見王凝之一流人物在南朝衣冠之內矣!”
“慕容彥超據守兗州,號稱能戰,孰料後周太祖郭威兵臨城下時,卻只管在鎮星祠裡祈求神佑,事敗後只得點火燒廟,投井而死,與南朝以道士為先鋒,可同一大噱。此輩愚人,戰又無膽,守又無術,直和土雞瓦狗一般,末將等請大石林牙軍令,一鼓作氣滅了這班南人,為南朝趁火打劫之輩戒!”
這一片請戰聲裡,一個粗嘎嘎的嗓音突然地冒出來,就顯得格外不和諧了些:
“遠攔子馬都是百戰精騎,卻為宋人中幾個道士所殺,諸位將軍便不覺得其中有不對勁處?”
這聲音的主人生著一雙暗黃色的怪眼,精赤的腦袋炯炯生光,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顆顆拳大子珠都剔透如晶玉,隱隱能見著佛珠中有灰白霧氣盤旋無定,別有一股玄異氣息。
當然,比起這串佛珠,還是掛著佛珠的和尚本身更讓人過目不忘一些。
那身金絲黑錦的袈裟,代表了他的身份不凡,但是那張陰沉而稜角突出的臉,就顯得格外讓人不舒服了些額頭有七點金星閃動如北斗,鼻樑塌陷得幾乎看不出來,只有兩個鼻孔在呼著氣,眉骨和顴骨都顯得格外模糊,平滑的臉上只有一對暗黃色的眼睛在轉動,人中完全看不出來,闊大的嘴就開在鼻子下面。
這是一張不屬於人類,而是活脫脫來自冷血生物的臉。
但是滿帳遼將,似乎無人覺得這張臉有什麼不妥,反倒認真地聽著這怪模怪樣的和尚說話:
“除了大石林牙手上的樹皮外,昨夜撒出去的遠攔子馬,到底有幾人回返大營?到了此刻,只怕只有少數人馬返回,大部分都不知去向了吧?便是宋人西軍的百戰精銳,想要和大遼的遠攔子馬殺個平手也是不易,何況除了西軍,宋人本就拿不出多少軍馬來支應,殺傷我軍哨探兵馬的騎軍卻從何來?”
“回營的哨探,既然帶回了這塊樹皮,應當也見到了廝殺的痕跡與屍首,那麼宋人殺我數名遠攔子馬,又賠上了幾條性命?這些事情,可有查探得分明?”
這和尚說話的語氣十分平穩,卻處處都問在要害上,主管哨探的遼將只得站出來,先向著這和尚行了禮,才訥訥回答道:“國師這話,是責怪俺們辦事不用心了。末將據底下的兒郎回報,卻是隻見伏殺痕跡,不見屍首,更沒有血跡,連箭頭都沒有找到半個!地上倒是有掩埋屍首的痕跡,但是挖開了看,卻只找到這個!”
說著,那遼將從懷裡摸出一個皮囊,遞了過來。
那個長得不似人類的和尚將皮囊接過,放在手心掂了掂,又朝下倒了倒,卻是傾出一捧細白的灰來。
望著那捧白灰,這個被遼將們尊為國師的和尚卻是絲毫沒有動容,只是看了耶律大石一眼,然後嘆息道:“大石林牙,下面的話,事關機密軍機,請恕貧僧僭越則個,屏退諸位將軍,與大石林牙單獨商議可好?”
耶律大石靜靜望著這和尚,片刻後才一擺手:“國師說哪裡話來,既然是重要軍議,眾將便該共贊軍機,不必這般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