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獨馬擴,他帶來的那些西軍和河北兵馬,只要身上有個武官的身份,便每天有著出來放風的“特權”。
有宋一朝,冗官可說是個絕症,三十七階文官、五十三階武官的升官路漫長無比,多少人煎熬一生也不過沉淪選海,到老依舊是個八品、九品出頭的選人。但是這套疊屋架床的體制,倒弄得低品的文武官員滿地都是,光是馬擴、姚平仲、趙良嗣這三人帶出來的人馬裡,沒品的進武校尉、進義校尉這樣的小軍頭也有不少。
雖然大宋從趙匡胤算起,就繼承了五代的那套軍制,再怎麼弄些“杯酒釋兵權”之類的改良手段小修小補,也改不了宋軍本質上就是個職業軍人集團的事實。比起唐時那些要自備甲杖出征的府兵,或者朱元璋那形同農奴的奇葩衛所兵,宋軍這些職業軍人也有著十分突出的時代特徵。
像地方州縣所掌握的廂軍、屯駐禁軍這些有名無實的“赤佬”不必說了。廂軍與屯駐禁軍但凡有一丁點戰鬥力,有宋一朝就不會鬧出各種“三十六人”、“一百單八人”的“大寇”劫掠州縣,以至於“諸路不安”的笑話來。而最有戰鬥力的駐泊禁軍,也就是所謂邊軍,看西軍這些年來表現,什麼譁變、冒餉之類破事從來就沒斷過。
當初韓琦用一句“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男兒”噴得狄青訥訥不敢言,後人讀書一知半解,只說是宋人重文輕武,壞了漢唐以來的慷慨悲歌之氣。但是韓琦說這話的時候,哪裡是針對狄武襄一人?實在是要狠狠殺一殺邊軍中諸如焦用之流“好男兒”盤剝士卒、貪墨糧餉的風氣。
上樑不正下樑歪,將官貪墨成風,下面這些丘八爺軍紀差是不用說的了,禍害起地方來,比起所謂“有活力的社會團體”更強蠻到了極處。甚至猶帶五代兵變遺風,只要鬧起餉來,軍中銳卒拆了地方官的園林亭臺烤火都算是家常便飯。
就是以“樹洞灌水取球”的段子長期出現在兒童教育讀物上的一代名臣文彥博,面對這種鬧事的禁軍也只能捏著鼻子忍氣吞聲。
要說西軍比這些駐泊禁軍強的地方,便是軍紀不至於弛廢到家,對上青唐的蕃部、西夏的西賊甚至遼國,還知道豁命死戰,多多少少有一點樸素的道德觀與榮譽感。
但是這種樸素的道德觀與榮譽感,現在反倒讓這些小使臣七個不服、八個不願——他們大多是沒有直接參與到姚平仲和趙良嗣那個冒險行動中的,所以也沒有享受姚平仲和趙良嗣那樣在小佛堂裡數星星的待遇。但是就這麼做了俘虜,對方那身官皮又這般可疑,大家落到對方手裡,事後到底算不算“從賊”就很讓人糾結起來。
這種有壓力的環境下,人自然地就會抱團——西軍出身的老兄弟們自然算是一家人,河北、河東的邊軍也都自然站在一起,只有從汴梁來的那個都門禁軍出身的前教頭沒人搭理,自成一派。
他們此刻站的地方,正是涿州城外圍那一環八角星稜堡的護城壕中。
和過去這些西軍老兵常見的城外護城河不同,這些道士驅使著燕地民夫,是在城外城內連挖了兩道極深的護城壕,壕溝也不是常見的土塹,而是被泥瓦匠們刮修得極光滑的石面。
那“石面”也不是天然而成的石頭,而是那些道士運來的粉灰,用水與石子調和成了灰泥樣的物事,不用數日就凝成了青灰色的石面,堅硬無比。就算有人提著鐵鐧砸將上去,也不過留下一個白點!
至於那怪模怪樣的八角星般的城牆,也是修成兩般模樣,正南、正北、正東、正西這四面的尖角都是用那種名喚“水泥”的物事與竹扎骨架澆築出來的實心堡寨,堡寨之上除了箭垛之外,還各立了一座法壇,卻不知道是怎麼個想頭。
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個尖堡則是修成了幾重厚厚的水泥石牆,如千層糕一般護住裡面的屯兵所。
這樣一座堅城,就算是幾代都和西賊掙命的西軍老卒,也是從未見過的花俏模樣!
那些作風古怪的道官也根本不管這些西軍老卒在東張西望地瞧熱鬧,只是捧著一個個賬簿般的本子,時不時地交換幾句大家聽不明白的話:
“兌位主堡實心層的砼試塊檢測結果已經出來了,合格!抗震層與法壇部分的砼試塊檢測進度再加快一點!”
“坤位屯兵所的外層半月堡仰角測算合格!”
“外圍護城壕的混凝土層強度不足,需要立刻強化!”
“這事馬上報上去,返工是來不及了,用陣式補強吧!”
這些話讓人聽得半懂不懂,但是那些身上掛著進義校尉、承信郎之類銜頭的小軍頭還是忍不住交頭接耳:“這般堅城,卻叫這些道士轉眼就修築起來!”
“王樞密修的武勝城,韓樞密修的同武城,灑家又不是沒有見過,都是黃土夯實了的。卻沒有見過這般古怪的石城,只用這灰泥石子就弄將出來!”
說話的人是熙河軍出身,說起神宗朝的王韶、韓絳這些帥臣還是一陣感慨,那同武城便是宋夏征戰多年、你爭我奪的羅兀城,只這一座邊陲小城,就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命下去。
提起這些宋夏之戰中的城塞,更有人一陣唏噓:“當年我家二伯去修永樂城,城剛修起來,西賊大軍就圍了城,若不是新城土軟,讓西賊覷得便宜,俺二伯也不至於死在永樂城中,至今尋不著屍骨……”
“直娘賊,這些道士修起的這城,又高又大,不用一塊磚石,也不見夯土,卻是個鐵烏龜殼子,只怕遼狗一點也咬不開去!”
也有人眼神飄忽,低聲嘀咕道:“莫說遼狗,就是……”
當然這人立刻就被同袍們捂起嘴來朝角落裡拖——大家如今雖然行動不甚自由,但好歹也是三個飽一個倒,若是這些道士肯和遼狗見陣,大家就是上陣廝殺也沒什麼。但若惹怒了這些道士,別的不說,晚上羊湯胡餅的好飯食還想不想要啦?
西軍的漢子們打老了仗,不介意在戰場上與遼狗面對面地較量,便要死的時候也要抓對面一個墊背的。但是在上陣之前,就算忠心趙官家,也不能讓人吃不到香噴噴的羊湯肉與胡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