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書記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矇矇亮了。他用冷水洗了把臉,試圖冰鎮一下煩亂不堪的心情,但怎麼都於事無補;又仰靠在椅子上,凝視著正前上方的“寧靜致遠”的牌匾,奓望那些無以面對的現實,能夠在無窮大的、虛擬的視野中漸漸遠去;可是,大隨緣和小隨緣總是交替著向他走來。
他是一個極端傳統的男人,一直以來都講究個名正言順。老伴走了快二十年啦,至今未續只怕女兒日後會受到什麼委屈。讓女兒學醫,就是希望她將來能成為一名具有普世價值的醫生。這些他都做到了,也常常為此深感欣慰。可如今,殘酷的現實陡然間讓他陷入了深度的迷惘和痛苦的泥沼,這麼多年的苦苦煎熬竟然毀於一旦。接下來,他該如何去面對幾百萬市民和對自己充滿期待的鄉村百姓?一個堂堂正正的市委書記怎麼就生養了這麼一個大逆不道、傷風敗俗的女兒呢?
朦朧中,小隨緣又開始抓扯他了。無論如何,他這個姥爺是當定了,儘管是生活強加給他的。昨晚,那個在寒夜裡形單影隻的女兒,漸漸地變成了賣火柴的小姑娘。可憐的小姑娘不知怎的又化作了小隨緣……人不能總是蜷縮在虛擬的世界裡,任憑寒風的侵襲而瑟瑟發抖。一種強烈的憐憫之情驅散了眼前的重重虛霾,讓他又回到了現實當中。
一個大度的男人總是善於換位思考。眼前發生的一切足以證明,女兒一定是早已隱情纏身,在她過早涉足的生活中苦苦煎熬著。不管她做了什麼?是對還是錯?這些都不能改變她就是自己唯一女兒的事實。世俗的冷漠早已讓她傷痕累累,現在最重要的是給她一個作為父親的幫助與包容。
他不愧曾經是位優秀的偵查員,邏輯思維超常的清晰與敏捷,太瞭解自己的女兒了。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麼,甚至想要做什麼。他不容自己再想下去,按了一下桌面上的一個按鈕。
不一會兒,一個小夥子敲門走了進來。他西裝革履,機敏帥氣,是隨書記的貼身侍衛兼司機。其實他也是一位身手不凡的武警戰士,由李副省長推薦、與隨書記從省城一同來到該市的。平時大家都喜歡叫他小王。
“書記過年好!請指示。”小王行了一個軍禮。
隨書記裝作一副平常的樣子,微笑著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怎麼樣,昨晚挺熱鬧吧?”
“熱鬧啥呀,讓人擔心了一宿兒。你說,你要是出點兒啥事兒?我們這些小嘍囉、還不都得跟著完蛋哪?”小王顯然對隨書記昨晚的單獨行動老大不滿。
“行啦,我以後注意就是啦。”隨書記笑了笑、看看錶,“你馬上準備一下,一小時後在帝王酒店門口等我。咱倆回省委一趟,啥時候回來我另行通知你。”
小王一聽樂顛兒了。他家就在省城,大過年的全家就差他一個了,能不高興嘛。“書記八成是想閨女了吧?”他說的有些調皮的樣子。
“少廢話,趕緊的。”隨書記催促道。周圍的人都知道他養了個水靈靈、秀色可餐的大閨女,讓許多小夥子都惦記好些年了,可到底誰也沒夠著。也因此,他一般都不會把女兒的行蹤輕易地告訴任何人。
小隨緣是在“小家璧玉”出現的,那女兒肯定就不會離開它的周圍太遠。“帝王”酒店太昂貴,她也一定不會住進去。隨書記最後將目標鎖定在了一般的小旅店,他打了輛車在離“小家碧玉”百來米開外的一家旅店門前停了下來,馬路對面左側不遠處便是“帝王酒店”。
一切都在他的想象中,十分順利。就在這家旅店,他找到了關於女兒的所有情資。服務員告訴他,說那個叫隨緣的在一小時前才退房。隨書記看了看錶,離八點還有二十分鐘,於是他又查詢了八點前後的火車和長汽的發車班次。自從調離省城後,非女兒在家他是不會回去的。她離開了這裡還能去哪呢?唯有自己的家了。他推算了一下,無論女兒乘坐火車或長汽,都將在三個小時後才能抵達家中。他匆忙到了帝王酒店,小王已經在此等候了。
省城離這兒不算遠,平時最多也就是兩個多點兒的路程。大年初一,路上車稀人少,小王只用了近一個半小時許就到了。他將隨書記送到家門口,心癢難熬地想上樓一睹大隨緣的芳容,無奈書記沒開口,只能回家隨機待命、入夢遂願了。
隨書記開啟房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像往常一樣,他首先把陽臺的窗簾拉開,讓金色的陽光灌滿整個客廳。大隨緣的學校離家不遠,每逢週末都要回來,總是把屋裡收拾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是單位當時按他的職位標配的,老伴沒住上兩年就走了。他走到女兒的房門前,此時多麼奓望女兒正在酣暢的睡夢中還沒有醒來啊;佇立良久推開了門,屋內的陰沉寂靜令他大失所望。不過,出自女兒的一股獨有的、只有作為父親才能領略到的馨香尚未散盡,這不禁讓他為之一振,連忙又回到了客廳。他迅速地環顧了一下所有的陳設,然後走到窗戶前,用食指舔了一下窗臺面兒,手指上卻是一塵不染;再看看沐浴在陽光中君子蘭翠綠欲滴,葉片潔淨如洗,這足以證明自己的判斷準確無誤。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瞬間又將窗簾拉上了,屋內又恢復了原來的沉寂。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凝望著掛在牆上的老伴的遺象佇立良久。“老伴啊,我對不起你,沒有看管好咱們的女兒,讓她做了一件你生前絕對不可饒恕的事情。你能原諒她嗎?你現在已經當外婆啦,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已既成事實。小傢伙很可愛,跟女兒小時候一模一樣,也像你。你的外孫女也叫隨緣,就當看在小隨緣的面兒上原諒你的女兒吧?”他自言自語、感慨萬分。
他又回到客廳抽起煙來……大隨緣的對與錯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接下他將會面臨來自多方的壓力:一個市委書記的責任和公眾形象,一個共產黨員的自律和名譽;大隨緣畢竟還是一個在校生,無論她將來會怎麼樣?都要去面對江河水,還有他的一家人,……
快到中午十一點鐘了,整個屋內都瀰漫著濃濃的煙霧。正值苦思冥想間,他忽然警覺到門外有一絲的響動。
門外的確站著一個人,她就是今天凌晨與隨書記和江河水擦肩而過的那個女人——大隨緣。她不再用圍巾掩面,出落的就像半年前楊衛華所說的模樣:酷似電視“還珠格格”中的紫薇姑娘。此時的她神色惶恐,拿著鑰匙的手顫巍巍的,還沒等將鑰匙插入鎖孔門就開了。
面對突如其見的父親,她更加驚恐萬狀,深信昨晚父親已經認出了自己,並且也從自己送給小隨緣的禮物中驗證了孩子的身份。她更知道父親的剛烈性格,這種事兒在通常情況下他是絕對的零容忍,完全有可能將自己一巴掌拍個臥床不起。可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父親一直都在微笑著看著自己,儼然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父愛的偉岸以一種博大的力量,驅散了充斥在她整個心中的陰霾。她不再恐懼,撲簌簌地眼淚又滌盡了作為父親心中僅有的餘怨。
憔悴不堪的女兒,讓隨書記的心一陣刀絞般的痛。“外邊冷吧?餓了吧?今天是大年初一,待會兒咱爺倆出去吃年飯,好嗎?”隨書記替她拭去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