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終究是官督商營,新的一批鹽商群體依舊獲得了足夠的利潤。
而獲得的這些利潤,又投資到了江蘇省內。
比如蘇北的海堤、水利工程,至少三分之一的投資,其實源於五省的老百姓吃的鹽的錢。
相當於抽了五省老百姓的錢,修了蘇北的海堤和運河。
再比如關東的大豆種植業,蘇北的棉產量蹭蹭地上漲,那幾乎都是廢話。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豆價壓得低,棉才有的賺。
省內眾人都得了好處,難道蹦著高說這不合理?這不合王道?
雖然一部分人很懷疑,劉鈺之所以非要廢掉揚州,讓鹽業中心和輕工業中心重合,有可能是為了將來某一日,藉助鹽業的運輸渠道,把蘇南的輕工業品一併運出去,借用鹽業形成的成型的運輸線和市場範圍。
但現在也只是懷疑,至少此時還沒看出來確實準備這麼辦。
是以好處大家都得到了,又會有幾個人站出來把話說破?
反正現實就是這麼個情況,自耕農以上生活水平整體都有所提升。
本身大順的自耕農和英國那邊又不一樣,英國圈地所影響的那些自耕農,是靠“公地”維繫生活的,圈了公地,只靠自己那點自留地肯定是活不下去;大順江蘇的自耕農,是靠男耕女織維持的,別說公地了,公池塘都早就私有化了,只要維繫女織不破,受影響最大的終究還是自耕農以下的佃農。
織機下鄉,外部掠奪,穩住了江蘇的自耕農,毀滅了江蘇的佃農。士大夫對佃農的態度……也真算不上關注,甚至基本都不算在“民”的範疇內,尤其是取消人頭稅役之後,基本開除民籍了。
總體上,刨除掉受影響的揚淮運河的一百五十多萬人,刨除掉廣大的佃農,刨除掉被抓去流放到東北或者南洋做苦工契約奴的,刨除掉被迫鑽進工廠梳毛搓棉的……基本上在“民”的範疇內,劉鈺做到了讓“民”的生活水平提升了。
本身孟松麓等人的鄉約鄉賢村社的嘗試就已失敗,對一些原本的義理想法本就已經有所動搖,或者說至少在江蘇這裡是有所動搖的。
劉鈺寫信諷刺他的老師,說他們學派假裝天下最大的矛盾是人均百畝地吃不飽。但劉鈺的辦法能不能用在全天下?顯然也不行。但至少在江蘇,現在看來,效果尚好。
不管是出於內心信仰動搖,亦或者是涉及到國朝與藩屬,總歸孟松麓並不吝嗇直接諷刺權哲身,認為說大順行霸道輕重術,至少朝鮮國是沒資格說的。
一邊是信仰的天下道統。
一邊是現實的朝廷國家。
不過一個是施加霸道輕重術的,另一個是承受這一切的,心態便大不一樣。
權哲身對於孟松麓指責朝鮮國也在用輕重術以剝民一事,並不否認,反而非常支援。
“孟兄所言極是,正是因為小國用輕重之術,不行王道,所以才會民不聊生。若行王道,又何至於此?軍布法、還米法,就是我輩意欲廢棄的。奈何朝中奸臣當道,矇蔽王聽;忠貞之士,多被流放。”
“正道不行,邪佞則生。孟兄不愧上國之人,一眼看破,正是如此。實不相瞞……”
權哲身見孟松麓對朝鮮國頗為了解,而且全然點破了他的身份,也就沒有保留,將自己的真實名字、師承何人,一一說出。
待其說完自己的師承,孟松麓忍不住扶額一聲,嘴裡說了句客套話,心裡卻並不那麼客套。
“原來權兄師承李星湖……先生亦曾讀過令師的書。”
嘴上這樣客套著,心裡卻想,也不知道你的老師這些年的想法是否有什麼變化,要真還是原來的想法,我看也是沒什麼用。
孟松麓所屬的學派,確實是有志於搞土地改革的。伴隨著大順伐日、開埠,同文化圈的書籍也傳過來不少,想著開卷有益,擇其善者而從之。
程廷祚倒是真的看過李瀷的書,但看完之後給孟松麓等弟子的評價就是……於本朝,無甚大用。
首先在上層建築上,程廷祚給的評價非常直白——此人為耶教所染,其義不純。
因為這一套上層建築,過於明顯。大順這邊的人,看過利瑪竇的《天主實義》的大儒多了去了。
李瀷搞得上層建築裡,提出了個草木之心、禽獸之心、天地之心的說法。
程廷祚一眼就認出來了,評價說這就是把亞里士多德的那套草木下品魂、禽獸中品魂、人之上品魂這一套東西,套了個心性義理的馬甲。
顏李學派傳承的是儒學,程廷祚更是老早就對“島夷”充滿了警惕,知己知彼方可戰,利瑪竇的書他早就看過,這一套亞里士多德的三品魂環說辭,自是一眼識破。套個馬甲難道就不認得了?
上層建築上,就覺得對面不純。而下層的制度構想,看過之後,也是覺得過於天朝卵用沒有。
程廷祚的評價就是閉門造車果然不行,偏夷小國,耗費二三十年思考,得出的土地改革方案,幾乎複製了宋代林勳的《本政書》。
程廷祚在弟子面前的評價,就挺刻薄的——好比重複但獨立地寫出了《三字經》。你說他沒學問吧,不對;可你說有意義吧,也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