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近衛宣告
日本人在拿下了廣州和武漢之後,便很躊躇滿志地沒有再加緊進攻,那是很有道理的。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師者上也”,那批矮腿邪眼的孫子高足是在那兒實驗著不戰而屈人了。這意識很鮮明地表現在近衛的兩次宣告裡面。
第一次宣告發表於十一月三日,在武漢撤守之後,長沙大火之前。很簡短,文不過三段,字不過五百,然而卻很扼要而有斤兩。
第一段一開首就這樣說:“帝國陸海軍,此次仰賴陛下震武稜威,攻陷廣州及武漢三鎮,戡定中國各要地,國民**由是降為地方政權。”很值得玩味。這是說征服中國的大功業已告成,所謂國民**是值不得作為大規模的軍事物件了。故接著便下一轉語:“但該**如仍冥頑不靈,固執抗日容共政策,則在該**殲滅之前,決不停止軍事行動。”這更明明是替“該**”指示出了一條自新之路:只要你不“抗日”,不“容共”,那便再不打你了。“抗日”倒無所謂,因為你已“降為地方政權”,無足輕重。最要緊的是不能“容共”!
第二段申述所謂“建設新秩序”,要“由日、滿、支三國相互提攜,樹立政治、經濟、文化等項互助連環之關係”,以“達到共同防衛,創造新文化,實現經濟合作”。這就更明白地替“地方政權”指示出了今後的任務:“共同防衛”——**反蘇。
路子已經開好,“至於國民**,倘能拋棄從來錯誤政策,另由其他人員從事更生之建樹,秩序之維持,則帝國亦不事拒絕”(第三段),招降納叛,明目張膽了。“另由其他人員”,看來好像是把蔣介石、汪精衛都除外了,其實這兒正是文章,只要你自己不想除外,那就不算除外。明明除外了的自然是大有人在,在軍事方面是八路軍和新四軍,在政治方面便是國民黨反動派以外的一切進步分子了。
這一政治攻勢異常猛烈,在今天看起來,我們可以說就是這篇文不上三段、字不滿五百的東西決定了“地方政權”今後整個的動向。
汪精衛是被誘引出去了。這位“副總裁”在十二月十八日飛出重慶,二十一日又飛出昆明,飛到了越南的河內。接著是二十二日近衛又有第二次宣告,更索性把“共同**”的要求提出了。“**在東亞之勢力為吾人所不能容忍。日本認為日、支兩國為表現日、德、意三國之**精神,亦應有必要成立**協定。”“日本為達到此專案的,要求在華駐兵,並要求將內蒙劃為特別防共地帶。”於是而有汪“副總裁”的豔電(十二月二十九日)響應,公開通敵,贊成締結“中日防共協定”。
“副總裁”是這樣了,另外一位“正總裁”是怎樣的呢?作風是不同,角色是不同,而所演的卻同是一齣戲。自從武漢撤退以後,一直就是積極防共、消極觀戰,如此者六七年,不就是再好也沒有的證明嗎?
在武漢時代本來決定在撤守之後要在衡山設立大本營,繼續積極抗戰。後來這個計劃無形無影地打消了。這不是比汪精衛的豔電還要更有實質的響應嗎?
長沙大火之後,也還開過一次堂皇的南嶽會議,決議了好些方案,像煞有介事。當時曾提出了這樣的兩個口號,“宣傳重於作戰,政治重於軍事”,我們做宣傳的人竟曾為此而大感高興。但在今天看來,從此紙上抗日、事上反蘇,不就是“宣傳重於作戰”嗎?防共積極、抗戰消極,不就是“政治重於軍事”嗎?
我們,實在是太天真得可愛了。
二、流連南嶽
南嶽會議是在十一月尾上召開的,我只是在閉幕的一天趕去參加了一次,依然是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的場面。我當時倒有過一點驚異,在抗戰應該吃緊的期間,為什麼要集中這麼多的高階將領來開這樣大規模的會議?參加的人,粗略地估計,總怕起碼有三百,都是一些將官階級。這些人在緊急的關頭,離開了自己的崗位而來從容論道,不認真是一件奇事嗎?
會閉幕後,當天晚上便有很多人走了,但我們卻被留了下來:原因是“最高”的一篇閉幕辭,要我親自帶到桂林去付排,而文稿尚須“文膽”陳布雷整理。這一整理費了很多時間,不僅當天夜裡沒有弄好,連第二天一個大清早都沒有弄好。因此我們在第二天也就依然不能不留在南嶽。
那篇閉幕辭其實是很成問題的東西,那兒空空洞洞地沒有說到什麼,重要的只是談了一個曾國藩的故事。曾國藩初練水師,一戰為太平天國所敗,想撲水而死,為部下所勸止。嗣後乃返衡陽練兵,才轉敗為勝,終把太平天國平定了。(因手中無書,說不定有些錯誤。)由這便搭到對日抗戰。雖然戰敗了,不要氣餒,要學曾國藩再接再厲,收到最後勝利。這個故事的徵引實在不倫不類。抗禦外侮、轉敗為勝的先例在中國歷史上有的是,他不肯舉,而偏偏舉了一位內戰專家、民族叛徒的曾國藩。儘管多少是有點本地風光,但那以曾國藩的繼承者自居的人不是早就存心在鼓勵內戰嗎?
但我們實在太天真了,要專候整理,並像齎送聖旨一樣,專送桂林,為此更累得周公也被牽連著多住了一天。
不過有了這一天的耽擱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去登了一次南嶽。我不記得是誰先提議的了,就在那第二天的上午,周公、賀衷寒和我,我們三個人約著去登山,都相約不坐轎子。這倒給我留下了一個意外的紀念。
南嶽衡山是被人傳說得十分**的,古代作為五嶽之一,祭秩比於三公。特別是有了韓愈《謁衡岳廟》的那一首詩,在讀書人的腦中,彷彿它真像是一個“天假神柄專其雄”的神物,時常在“噴雲洩霧”。但事實上倒並不怎樣神奇,特別由我這個生長在峨眉山下的人看來,它實在平常得很。除在山腳下有一些風景區之外,山上都顯得非常索寞,既沒有什麼“松柏一徑”的大樹,也沒有什麼“粉牆丹柱”的靈宮。我們只走到半山的鐵佛寺便歇下了。這是一座破舊不堪的小廟,但還好,周圍倒是有些林木的。賀衷寒說,再往上走過了南天門,風景就更好了。但我們沒有再往上走,並不是我們沒有腳力,而是太寂寞的山景沒有引誘我們的魄力!
鐵佛寺的老和尚替我們預備了一頓中飯,把廟裡自做的豆腐滷拿出來做菜。那倒是再好也沒有的珍品啦。小方塊的豆腐,糟得很透,色雖灰敗而味道很鮮。我們吃了一盤又一盤,把罐子的儲蓄都吃光了。和尚很高興,就好像做了一場大功德,當然我們也並不是白吃的。
在那鐵佛寺下邊不遠處有李泌的讀書室,這是所謂名勝古蹟了。我一個人特別走去看了一下,那更是使人失望得很。不要說什麼“鄴侯家藏書,插架三萬軸”,就是三本《三字經》都從那兒找不出來。一列三間的小祠宇,庸俗得實在是無法形容。
但這一次的登山,我卻有了一首記遊詩,是在那下山途中勉強湊成的。
中原龍戰血玄黃,必勝必成待自強。
暫把豪情寄山水,權將餘力寫肝腸。
雲橫萬里長纓展,日照千峰鐵騎驤。
猶有鄴侯遺蹟在,寇平重上讀書堂。
為了附庸風雅,不得不矯揉造作一番,騙騙自己而已。
那天的天氣倒是滿好,並沒有像一千多年前的韓愈那樣,逢著“陰氣晦昧”的秋雨節,而勞他“潛心默禱”。眾峰是很朗壑的,雖然並不怎麼“突兀”,也不顯得有所謂“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那麼生龍活虎般的活躍。但山外的眺望為韓愈所忽略了的卻很有可觀,七十二峰都一一呈列在目前,好像萬馬奔騰。韓愈只照顧著衡嶽本身,而失掉機會照顧到嶽外,我很替他可惜。
三、桂林種種
十二月二日清早由衡陽坐火車動身,三日清早到了桂林。這次有火車的方便,自然沒有前兩次那樣狼狽了。
到了桂林之後,主要的工作是把三廳的人員分了三分之一留下來參加行營政治部,由張志讓主持,行營政治部主任是梁寒操。另外的人員便陸續由卡車運往重慶。只有孩子劇團的小朋友們別緻,他們自告奮勇,決定步行,沿途工作,走向重慶。他們這一計劃後來是很完滿地成功了。
那時候陶行知也在桂林,他召開過一次小朋友的大會,似乎就是生活教育社的年會吧。他曾經邀我去演講,我說過“一代不如一代”的意思有了改變了,並不是下一代不如上一代,而是上一代不如下一代。這一轉機,就是孩子劇團的小朋友們給予我的。
長沙大火後有一家白報紙的囤積店沒有燒掉,卻又搬運不出:因為在善後期中火車只限於軍運,斷絕了商運。那家囤積商便向三廳求售。令數很大,我現在記不清楚了。商人作為燒掉了,要價比成本還要低。我把這事向陳誠提出過,要政治部買下。陳誠到長沙時給了我一個手條,交總務廳辦,而總務廳的那些顢頇老爺卻始終沒有辦。到了桂林那紙商又來找我,我便獨行獨斷地索性由三廳來收買了。這到後來一直供給了政治部好幾年的使用,而且還使第二代廳長何浩若,第三代廳長黃少谷,各各都揩了一筆大油水。
救亡日報社的朋友們到了桂林本來打算立即復刊的,但因經費無著,地方上的當局也無意幫忙,以致虛懸著。我扭著陳誠,向政治部要津貼。他很勉強地答應了每月津貼二百元。這津貼的數目雖然少,然而是中央機關所津貼的報紙,對地方黨部的麻煩也就是一副擋箭牌了。同時又由夏衍到**去籌了一筆經費,於是這份文化人的報紙便在翌年元旦又在桂林復刊了。——這報紙是在兩年之後,張治中做政治部部長時代,由何浩若親自跑到桂林去勒令停刊的。